三婆走后,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就依靠上了水牛哥。
水牛哥很黑,跟他放的白水牛相比,简直就像黑人和白人在一堆。因为黑大家都叫他黑水牛。黑水牛念完初中就回队里放牛,每天三分工。他是我堂兄,为人机灵又特别喜欢跟小娃们做一堆,便深得我们这些“孤儿”的拥护和爱戴,有形无形尊他为总司令。
每天黑水牛骑在白水牛身上,牛前尾后拥着我们这些虾兵小将向野外垸田里跑。跑到通顺河边,黑水牛就从白水牛身上蹦下来,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自己则往树下一坐,对我们分析作战方案:队里的瓜地在哪一块,香瓜在哪一头菜瓜在哪一边,从哪个洞里爬过篱笆;或者哪家的桃树开了花有了毛桃,哪户的枣树结了满树的酸果。形势分析完后就挑选人员布置任务,谁站岗放哨谁做突击队偷袭目标。于是,一支小分队悄无声息地潜回弯里悄无声息地伸出“罪恶”的爪牙。每次成功返回后,大家就照水浒里的英雄好汉均分战利品,大口吃瓜小口吃桃,只少了那醉人的黄汤。一阵兴奋之后,又争先恐后跟了总司令鱼跃入水学那船火儿浪里白跳。
白水牛虽然年迈,但个大力足,干起活来仍旧一抵两。但它有个怪脾气,经不得抽打。今天桩叔用它,狠命抽了两下,白水牛“哞——”地长吼一声,拉起耙奋力朝前冲,跃上田埂冲过土路直奔水塘。田里做活的人望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张大嘴竟喊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桩叔猴在耙上也惊得忘了跳身,任水牛拖向水塘。就在桩叔和人们吓得六神无主以为定要出人命畜命时,白水牛却来个紧急刹车,稳稳立在水塘边,愤愤然仰首大叫一声:“哞——”
事故之后,人们疯样地冲过来扶住吓呆了的桩叔直说侥幸,要不是白水牛通人性,只那小半步牛耙人都得落水,耙上锋利的齿不扎它的后腿就刺他的胸腹。
黑水牛在通顺河边割青草,听说出事,扔掉镰刀猴急马慌地冲到田里,见白水牛安然无恙,一颗高悬的心才放回原位。他朝桩叔狠狠地挖一眼,解下耙牵走白水牛,边走边抚摸它粗壮的脖子问这问那,那幅痴相真赛过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当天下午,黑水牛庄严宣布,白水牛罢工两天以养身;两天之内如不扣桩叔一个工以惩罚乱抽乱打罪行,白水牛决不复工。
经过一场大吓又扣了一个工,桩叔竟然病了三天。从此,不仅桩叔,就连我们这些虾兵小将都对白水牛崇敬得不得了,以为它真是天上的什么星座下凡。当然,最崇敬疼爱它的还是黑水牛。我老是看到他立在它身边抚摸那粗壮的脖子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而白水牛呢,也好像真在认真听而且听懂了他的话,耳朵根动都不动,一如小学生专注地听课 。以后,黑水牛再不骑白水牛,一只黑手搭在它的白毛上,像俩亲兄弟并肩而行。
入秋,下起凉凉的雨。我们这帮虾兵小将暂时脱离总司令穴居在家。黑水牛披件大人的蓑衣,整个瘦小的身子完全隐在棕黑的蓑衣里。他牵了白水牛照常到通顺河边放牧。河水涨得很满,河坡经雨淋湿便很滑。黑水牛跟着白水牛边走边唠叨,一不小心脚底一溜合身滚进河里。黑水牛虽是水里的货却奈不何庞大的蓑衣裹身,拼命地挣扎一会儿便感到力不从心。白水牛先是一愣,见黑水牛绝望地向它伸出黑手,才意识到自己的伙伴出了危险。它赶紧凑到水边,伸长脖子去咬他的蓑衣,咬住了就往上提。可是刚一提出水面棕毛就脱了,黑水牛重又掉进水里。等到白水牛再次去咬蓑衣时,却见他漂向了下游。白水牛感到无能为力,眼看自己的伙伴就要流走,它痛心地仰首长哞。忽然,它转身奋力冲上河坡冲向田野,见一个身影在田边转悠便扬起四蹄飞奔过去。巡田的桩叔吃惊地避开发疯的白水牛,问了句:出了么事?白水牛粗暴地咬住桩叔的蓑衣朝前一摆,自己又奋力奔回河边。桩叔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明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丢下锹跟它跑到河边。顺牛头方向一看,他顿然醒悟一切:河水里有团像是蓑衣的黑物一浮一沉缓缓漂向下游。
黑水牛被救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肚子高高突起灌满了河水。桩叔赶紧将他放到牛背上让水控出来,同时死劲掐他的人中。黑水牛醒后便落了个不停眨眼的后遗症。据说白水牛驮回黑水牛的路上,桩叔看到它眼角挂了两粒硕大的泪珠。
隆冬,一场罕见的大雪覆了大地一尺多深。天还没亮,黑水牛心神不定地跑到牛棚查看牛情,却见白水牛撑开四肢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两只灯笼大的眼睛鼔得吓人,眼边挂两粒泪样的冰珠。黑水牛愣了好半天才哭出来,扑过去匍在它冰凉的身上数落起谁也听不懂的话。
剥皮之前,人们强行拉走黑水牛。刚出牛棚,黑水牛大叫一声挣脱人手重又扑了过去。当人们再次拉他时,他庄严地抹去白水牛眼角的冰珠,合上它没合的眼。
年关将至,每户分得十五斤牛肉正好顶大梁。黑水牛的母妈拿回她该得的那一份摆在后院的条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本该绝迹的香和钱纸点燃焚过,就和一直立在一旁的黑水牛挖个小坑郑重其事地埋了牛肉。
以后,据说黑水牛时常落魂似地蹲在坟堆前出神,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据说,黑水牛与白水牛本是同胞兄弟,在上为仙,因犯了天规被一起处罚下凡,一个托了人身,一个托了牛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