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新农村纪事(2)


第一章           土地的裂变(上)

 

这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平原沃土。这是一块被誉为文化之乡、杂技之乡又曾以“渡口浪静”为谜面的富有厚蕴的地域。县城笔直往北,在她与她所交界的河北省某县的公路段上整30华里处,有一个历史上被称为果园之花的村庄,卧伏在源远流长、大气磅礴的漳卫河怀抱里,不用说这就是我的家乡了。在早年的县地图上,一个小小的梨形图赫然依附在“A庄”两字旁边。而实际上那些个年头,A庄村就是个梨园、桃园、杏园、苹果园的天下,片片的果行、数千株果树环绕着村子,四下里郁郁葱葱,洁白的与粉红的、杏黄的多彩的花儿争相竟开,漫步在绿毯般的草丛中,置身于迷宫似的花林中,放眼满目碧色中星星点点的群花,又见蜂蝶漫舞,形态各异的枝杈交相叠压,浓浓香气亦扑面而来,便仿佛进入了晋年间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所在,不知身在何处。然而,一条干沟的开通,削去了她的一片风景,又一场无情的人为风暴,终于吞噬了这幅美丽的画卷。然而村落的真正变化是发端于70年代末让世界瞩目的中国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这里需要你注意了,发端只能是起点,与起因是绝不能等同的。在这里,政府力如同久旱的甘霖,“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历史作用早已写进了史册。而内因,则是来自燥热的土地的内部,来自一种多年历史的积淀和根部文化的孕育。做为个体农民,父亲的故事则不失为一个可略做诠释的个案。

父亲出生在50年代初期,我的家庭是一个传统而又尤其追求上进的贫穷家庭。在爷爷老爷爷的训导下,父亲不仅早早地成了有名的庄稼把式,而且也把家族里那活跃求进的因子继承到骨子里去了。二十几岁上父亲不仅因了能干、有责任成为了村里最年轻的生产队长,而且顺理成章地创办了供销合作社在我村的代销点。我想这两件差事大概于父亲有这样的影响,前者不仅培养了父亲和父老乡亲们相濡以沫的情感,而且也愈发地增强了父亲带领他的父老爷儿门致富、追求好日子的那种领头雁的责任感,后者在一买一卖中则刺激了父亲他直至现在也不可能做出理论结语的商品经济思想的萌芽。这样过了一些年头,大约在70年代末,父亲又做了一件今天看似平常而当时却让人们很是佩服的事来。

父亲在去天津走亲的过程中,偷偷地买回了60件塑料雨衣,回来后在代销点及集市上又悄悄地卖掉了。这样父亲就赚了一些钱,人们不仅羡慕他的赚钱,而且更羡慕他的胆量。可是,我可爱而纯朴的父老乡亲们,也许是千百年来的奴性过久了,也许是灿烂的霞光不能没有晨曦的过渡,或许本来就是不经历风雨不能见彩虹,你们的精神上的冲锋在万物复苏、大地回春的初始却是变得有些懦弱和渺小了。

继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关于搞活村镇企业的又一道制造农村经济文明的霞光闪烁在黄土地的上空。粗放的形式总是在所难免的,80年代初期,县、乡政府硬性摊分下来了政策极为宽松的贷款,要求村里甚至个人搞副业。面对推托不掉的10000块钱贷款,村支书屡次三番地找父亲商谈,让他带头搞买卖。父亲、支书和所有父老乡亲们当时的心情是一样的:10000块钱,这么一个带有利息的天文数字的贷款,要是赔了砸锅卖铁扒房子卖屋也还不清啊------至今我还能够记起那时十岁左右的我连续几个深夜醒来,总是看到父亲母亲坐在炕头上商量这件事的情景,最后在压力甚至请求下,父亲被迫有条件地应了下来。那就是赔了算是大队里的,赚了由大队和个人共同分利,对于这样苛刻的条件支书已经心满意足了,全村800多号人再也找不出一个敢愿意这样做的人了。尽管把风险推得一干二净,但父亲还是尽心尽力做这件事,虽然赔了由大队里承担,但自己也是大队里的一分子啊,再说真赔了也绝不是轻轻松松推托了事的,——自己对全村父老爷们没法交待。另外,父亲觉得既然上边支持,肯定是一条不会有多大风险、行得通并不会被翻后帐的路。于是,父亲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每日土地上的劳作和以往的悠闲,忐忑而又有些兴奋地为自己的思想和每天的行动上紧了发条,第一次全日制全身心地进入了土地外的另一种方式——

于是,当时的父亲如履薄冰------

于是,当时的父亲彻夜难眠------

父亲那年三十几岁。经过深思熟虑,他用贷款从黑龙江省海林县利用火车、汽车运输买来了木材。那几年已有些富裕的父老乡亲们都在忙着把住了几十年的土房翻新成砖房,于是木材生意非常顺利,人们的担心后怕也自然地消失了。10000块钱贷款在一年时间里不仅本息还清,父亲还分别为村里和自己赚了4000块、2000块钱------冰河悄悄地融化着,雁儿轻轻地鸣唱着,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临了,父老乡亲们的心灵随着浩荡的春风渐渐地苏醒了。

从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的10多年时间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搞活乡镇企业、放开市场等一系列政策,不仅有效疏导、激发了父老乡亲们巨大的积极性,而且也使他们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硕果,不仅是物质的,心理、情感、人性也都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解放。集市由复苏而繁荣起来了,诸般手艺72行当由复苏而繁荣起来了,不安分的父老乡亲们也开始睁大眼睛以全新的视角和心态,在外面精彩的世界里探寻新的致富门路。你听吧,保准不出半年时间就会有鲜活的讯息传来:东家收废品成万元户了,西家养鸡又富了,南家在城里包建筑活儿赚钱了,北家跑运输发财了------10多年时间里,家家户户都在争先恐后、竭尽全力地追求着自己富裕的日子,10多年时间里,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冒出了近20家万元户------

酣睡的雄狮一旦醒来就会爆发出震撼天地的力量;

经历了漫漫严冬,盎然的春意就会如旭日般喷薄;

千年被压抑的欲望一旦被激活就会如烈火般燃烧,燃烧------

这时的父亲不是不守分不安心而是远远地不能满足了,进入90年代,已积累了2万多块钱,40几岁的父亲已是雄心勃勃、踌躇满志了。

本钱少他就去贷款,贷款紧张他就去找门子托关系,有了贷款他就能够收购百吨、千吨、上万吨粮食,有了这些粮食他就能够走出县城走出鲁西北走向省城搞更大的买卖。只有这样广阔的天地他才能够赚更多更多的钱,只有这样广阔的天地他才能够释放更大更大的能量------于是父亲带领着父老乡亲们走向了他们人生的峰点——

那大概是92年春天,农历还没出正月十五父亲就开始酝酿一年的打算。经过考虑,他决定贷款大批收购粮食,然后运往省城去卖。10多年来方圆百八十里地盘上的小本经营早已把父亲那颗蠢动的心撩得火热,10多年来赔赔赚赚的风风雨雨,早已把父亲早期那颗脆弱、怕担风险的心灵洗礼而升华。很快父亲与另外两家乡亲达成一致,每家集资2万块钱,一人有门路在家跑贷款,一个负责坐庄收购,父亲则驻省城跑外销,三家股东三家分红。可是没几天,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小村一下子沸腾了——

先是在我家里出现了热闹的场面。你看吧,只要是天一擦黑,就有乡亲悄悄地溜进了我家的院子,前者刚出来,后者就又走了进去。哪怕是深夜过了12点,父亲母亲已经熄灯睡下了,也常常会被砸门的人叫醒。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愿,不信你就听听他们的说法吧。二爷爷说,大侄子,咱是一家人啊,没出五服呢,一家人就得像一家人的样子,做买卖得有我一份啊;三叔说,哥呀,你爷爷和我爷爷拜过把子,咱两家是世交呢,到咱这辈儿这交情可不能断了,我得跟着你做生意;四大爷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兄弟呀,你看家家都修上砖瓦房了,我还住着土屋,这日子你得拉我一把呀------他们既没有多少资金,也没有做好买卖的精明,有的只是三番五次找你的粘性,庄里庄乡的,让你拒绝不得,最后,父亲和另外两家股东权衡再三,不得不又吸收了五家。这样,一个八家股东的运粮联和体成立了;

紧接着,不到10天的时间里,村子里又出现了6家联和体;

在这些联合体成立的同时,一些年轻力壮的庄乡们则自发组成了一组一组的装卸队伍;

有三轮车、拖拉机的,早已把车检修的马力十足、擦得亮亮晶晶了,单等联和体开张,或父子或夫妻或邻里搭伙,他们就要四面出击收购粮食去了。

正月,这个多少年来乡村还在冬闲中沉睡的月份,这一年却因了父老乡亲们强烈欲望的释放而变得燥动而充满生气了。父亲和多数父老乡亲们与土地的关系甚至是生活的原始生态,此时此刻已演变的面目全非了。

看吧,每当夜幕降临时,长龙似的满载着收购来的粮食的拖拉机、三轮车队便出现在村口,突突地响着冒着黑烟,焦急地等待着过称。不几天,各个联和体的院落里便拱出了一个个的粮堆,你今天看着还像个土疙瘩,明天眼瞅着就已经跃过了屋面,像个小土丘了。过不了多久,你远远地就会看见一个个的小山头矗立在村子边上了。从此,没黑没白的喧嚣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往里送的,往外拉的,车水马龙;过称的,装车的、算帐的,人头攒动------小村大口大口地吃进着,又大口大口地吐出着,一年下来,小村的粮食吞吐量超过了万吨,远远超出了小村有史以来粮食产量的总和。这个古老小村的子孙们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把他们的“民以食为天”的古训演绎出了极为壮丽的篇章。不仅他们的欲望表现得那样淋漓,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贩粮生意中,父亲和父老乡亲们的体力和智力也都发挥到了极致。

有时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得压车去省城送粮食,哪怕是眯一会儿眼睛也是不可能的,那粮食是汗,是血,是家人过上富足日子的寄托,粮食的安全不丢失是至关重要的。于是困了他们就抽烟,困急了就拿烟把在胳膊上烫,至今在二叔的胳膊上还能见到那坑坑点点的烫痕;粮食需要经常翻晒,小山似的粮堆需要两三个人在两三天时间里翻晒一遍,有时腰疼得让你晚上翻过来掉过去一夜无法入睡,可第二天你又得重复头一天的工作;装车你见过吗?装有180多斤粮食的麻袋需要用肩头扛着,从地下顺着窄长的甲板搬放到卡车上,一趟接着一趟,还必须在既定的时间内装完。多少次,有人晕倒在粮堆里;多少次,有人在甲板上摔下来;多少次,有人口吐血痰;有一次,父亲和二叔亲自压车,漆黑的夜晚突然风雨大作,半路上车歪进了公路边的沟里。客户等着要货,车白天又不能进城,于是父亲和二叔一麻袋一麻袋地把粮食从车上卸了下来,等车没了装载完全上了公路,又把180多斤重的麻袋一袋一袋地倒了上去。从23点一直干到零辰5点,平常需要至少6个人的装卸队完成的活儿由两个人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完成了,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泥人,跄着劲搬上最后一麻袋粮食,连上车的气力都没有了,当天,两人都病倒在了省城------坚强地劳作,挣扎着生存是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所有子民的本性,极限的精力、气力和体力则是我的父亲和父老乡亲做为90年代初期鲁西北农民的真实写照。

从土地里走出来,父老乡亲们无需商场法则的理论学习,他们以其衣食住行为人生之本的视角使他们很快成熟起来。一开始卖了粮食不论3万块2万块,不管烟台、济南,他们总要向人家要现钞,他们认为这样实诚,这样才算真赚到了钱。人家客户说办汇票吧,那样安全方便,他们半信半疑,等到请教了在城里工作的老乡,他们一下就认定了这安全、便捷而宝贵的一叶纸张。带着汇票,三叔要去取款,有些银行职员便故意刁难,于是三叔便按他多少年走亲戚的习惯提着几包点心走进了银行大门,结果被哄笑着赶了出来。可是第二天一早想了一宿的三叔便提着两条香烟上路了,钱终于痛快地取了出来。在省城济南,父亲则以他的淳朴的心思及方式和所有人交往着。为了很快地回款,他不断地把些地瓜、花生等土产品送到对方客户公司的会计家里,人家不告诉住址,父亲就会找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借口,父亲会说李科长啊我衣服上的扣子掉了,去你家给我缝一下吧,等上两天你把那些不值钱的一大堆东西送到人家时,对方早已接受了你的真诚和良苦用心了。货场上更夫老师傅家里喂着些鸽子,父亲便给他带来了新鲜的玉米和小米,之老师傅会把你的粮食看得紧紧的,甚至哪个麻袋开了线他都会不声不响地给你缝上。父亲和父老乡亲们以他们真诚的感情打点着商场上的人们,以此来保证他们使命的完成。如果你以为这些小把戏就是他们智力最高水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直面商战,对新事物学得运用得速度也非常之快。做买卖两个月时间,他们就装上了电话,又一个月就有了寻呼机、手机,这期间,他们把附近几个县运输公司的运费调查得一清二楚,并遥控他们互相压价,这样他们就有了最低的运费和最好的服务。调查粮食价格、查寻粮食最终走向、了解市场动态、减少中间环节,——现代化工具被他们用得足,用得得心应手。出水才看两腿泥,如果你看到这一件件事情一个个细节,你就会发现憨厚的农民早已变成了精明的商人,拾起锄头是庄稼汉子,放下耙子是买卖行家,此时此地,父老乡亲们的智商指数已登峰造极!

于是,在极限的智力、体力下,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父亲和他的联和体成员都爆发为10万元户。加之其它的联和体和行当,小村子里冒出了近2010万元户,几乎占到了村子户数的10%。而他们的欲望或者说野心此刻也愈发地膨胀了,父亲和他的联和体再也不满足几十万块钱的买卖盘子和省内这一块狭小的阵地,他们要抒写更大的手笔,他们要去东北购买上百万块钱的整个车皮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