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母亲在天国还好吗?”这是东瀛漂泊五载、失去母亲后才读懂母爱的我,发自心底的问候。母亲在天国里真的还好吗?或许,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懂的虚伪话题。然而,我却在而立、甚至不惑之时才知道,这种问候是自私自利的儿女们违心编制的谎言。母爱对于每个人来说,几乎是极其容易获得的天赐。然而,母爱来得愈发容易,人们愈发不会去体味、珍视这份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母爱就像一日三餐,只要其狭小或肥满的胃肠里尚填充着食物,他或她,是不会觉察身边那团暖若炭火的母爱的存在。然而,不论是被金钱、世俗熏染的贵族,还是忙碌于生计的贫困弱者,生养他们、她们的母亲辞世后,都会流下几颗酸心泪。只是,那些拥有名贵金属心脏的贵族世俗者们,或是雇用专业“哭者”催泪,或是刻意站在香炉旁,让人们看到其似乎无法掩饰的“虔诚”。而那些食不裹体、衣衫褴褛的贫弱者的泪水,饱含着真情甚至伟大。因其脉管里还流动着未来得及污染的热血,其母亲辞世后,他们、她们会扔下手中维生的锹镐,伫立在寒冷、凄凉的荒野,凄凄惨惨地哭得天昏地暗。其声嘶力竭的哭喊,令虎狼生畏。因为,这哭声发自贫弱者的心灵深处,是真真切切的对未能尽孝母亲的忏悔,以及对痛失母爱的痛苦流露。
东瀛漂泊几年来,我对日本民族的冷血鄙视至极。而每当我久别故里偶尔回乡时惊讶地发现,国人的群体里也了亲情,少了友爱,少了信赖,少了关怀。或许,这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将人脑装上资本软件后,让人再也看不清自己的血肉之身,而把亲情、友情看作电子程序般的资本式冷血地运行。于是,我礼赞响彻荒野令虎狼生畏的贫弱者声嘶力竭的哭喊;礼赞那些忙碌于生计 “欲孝亲人而父母不待”的贫弱者;礼赞那些望子成龙呕心沥血而不图回报的父亲、母亲们!
痛失母亲的我,不知该将自己框定在哪个群体,是自私自利无暇尽孝双亲的拓荒者?还是满怀贪婪梦想欲成为“资本人类”的世俗之徒?我无法将自己框定在哪个时代、那个类别。时代距离宇宙越近,人们的思想距离现实也便越远,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宇宙尘埃,掺入人类的鼻息后,世俗者们便会在生产愚昧、生产粗话的嘴上戴上“太空口罩”(此种怪形口罩,在日本极其流行),美其名曰自己本是不该属于地球的外星人。自幼,我无缘在丰裕的经济环境中享受天伦,可我拥有充满欢乐的狭小土屋;拥有天生憨厚的哥姐妹;曾拥有世上最可爱、最慈祥的父母亲。然而,正因为徜徉在贫弱却幸福的生活里,才使我对家的温暖、父母的慈爱读懂得太晚,太晚,进而在为了虚无缥缈的东瀛漂泊中,成了痛失母亲并无法偿还母亲舔犊恩情的孤雁。
儿时,我围在母亲身边撒娇、耍赖,却不懂得母亲的关怀就是爱;在青春苦读作别家乡时,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难舍地哭泣,而我却未读懂母亲的泪水就是望子成龙的期盼;大学毕业后,我在清贫、矛盾、迷惘的白领生活中无谓地忙碌着。那时,我懂得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对清贫学子来说是终生难及的神话。而本该在人生暮年享清福的母亲,却更加奋力地忙碌在田地间,以灿若星辉的生命烛火,照亮着昏暗的土屋,照亮着寒冬里儿子拓荒时的冰雪路。
而立之年的我,在书堆里苦过、哭过、挣扎过,但成龙梦想破灭后,无力为母亲晚年带来幸福的我,只能望着母亲耕作时瘦弱的背影儿痛苦垂泪。于是,而立之年才刚刚醒世的我,开始寻找新的人生起点,哪怕是一年、一个月、甚至只有一天,我也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母亲带来些许的人生温暖。那一年,我决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当然,这次远征不是贵族式的虚伪镀金,而是近似“行乞”的淘金拓荒路。我永远忘不了母子别离的那刻,人生中我第一次紧紧地搂着母亲,感激、难舍、矛盾,千般思绪凝集成泪滴,一颗、一颗地滑落在母亲慈爱的面颊上。那一天,我痛苦地开启了东瀛漂泊路,也是第一次远离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母亲。
迈出去的脚步自然难以收回,尽管我知道母亲在大洋彼岸日日夜夜地为我祈祷,可我的垦荒路呀,迈出脚步后却迟迟找不到归途。几年的东瀛漂泊收获了充满痛苦、充满艰辛的洋学历,而作为拓荒者的淘金筐里,除了溢满了汗水、甚至血水之外,找不到半块闪光的金银矿石。母亲风烛残年,我却无法守候在老人家身边,只能日日在心底送上千百个祝福,祈祷上苍保佑我的母亲在孤寂的生活中健康平安;夜夜千百次叨念,“妈,再给我三年时间我就完成学业了;妈,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就就职了;妈,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就有钱了!到时,儿一定把您接过来,让您在良好的经济条件中安度幸福晚年!”。东瀛漂泊的2000个日夜,我每日都深陷在恋乡思母的煎熬里。
于是,我开始怀疑选择东瀛漂泊是否正确。2000个日夜的漂泊疲惫了腰身,染白了双鬓,却仍没有打造成梦想中的“黄金屋”,甚至在狭长的岛国竟没能看见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几载的拓荒路除了可有可无的学历外,几乎颗粒无收。不仅没有扭转窘困家境,没有为母亲的孤独的生活带来半点灿烂,没能以华贵的服饰取代母亲褴褛的衣衫。而东瀛漂泊即将结束的时候,当辛勤付出刚刚能换来外币的时候,母亲似乎实现了自己望子成龙的愿望,在病床上,在睡梦中,微笑着静静地永远离开了尘世,永远地离开了尚未报予舔犊之恩的儿子。几千个日夜的异乡漂泊虽使人生得以虚伪的升华,我却永远地失去了为母亲揉腰捶背偿还养育恩情的机会。
母亲辞世后,我更像只孤蓬毫无意义地漂泊在异乡的尘世里,荒废了青春、蹉跎了岁月。生命中的一切一切,以及脉管里的血液似乎静止,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在年节时跪倒在母亲墓碑前,为天国里的母亲“送”去柴米油盐和虚幻的金银珠宝与华丽衣衫。爆竹声声新春到,海外离人泪花飘。过年了,不同阶层的人们在相同的大年之夜,燃烟花,点爆竹,享受阖家团聚的温暖。而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是否有些虔诚的儿女们,捞出锅中第一只水饺、挑出盘中最香酥的肉片祭奠其天国里的亲人。此刻,失去母亲、风雨中飘摇的我,早早地包好了水饺,点燃了香烛,长跪在异乡湍急的河畔,向着大洋彼岸的家乡叩首,向着我天国里的母亲磕头。
母亲走了,早已失去生存意义的我,在中国传统的年节为天国里的母亲燃香祭拜、搔胸叩首,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尤其是在母亲辞世一周年的今春年夜,我跪在东京寒冷的江边,向着漫无人迹的荒野,向着灯火闪烁的星空高喊:“过年啦,妈,您在天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