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末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妈妈将我生在李子坝佛图关下的一条通往医院的路上,于是我便成了正宗的重庆人。
在我还没有看清楚重庆全貌的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首先映入我惊奇的眼中。我不明白成千上万的人为什么挤在这山石嶙峋的坡坎上,怎不搬到平原上去居住?我也不明白为啥重庆的日头这么毒,但竟还有男男女女围着火炉吃火锅……我来得也实在不是时候,在我由少年走向青年的岁月里,我记忆犹存的便是没完没了的这个运动那个运动,狭窄的公路上时而是颠狂的游行队伍,时而是疯驰的武斗汽车……
我12岁便去学校住读。上学或返家是不敢坐公共汽车的,每月伙食费七元五角,零花钱仅一元五角。几毛钱一张的车票是绝对不敢奢侈的,宁肯从红岩村步行到双碑,也得省下钱去路边摊上买几个滚烫的红薯果腹。
那时我是班上最脏的孩子。劳动布衣裤油光可鉴,如同剃头师傅的磨刀布;脚趾头常从破胶鞋里伸出来且整个冬天如一日。破棉袄白絮飞花,十冬腊月就靠它御寒——好在那时我尚无爱美之心。奇怪的是,尽管生活贫困,我们却一个劲地啃书本,一个劲地憧憬美好的未来
我们真是不走运的一代。高中刚毕业便碰上“文革”,受害最深的自然是我这样的“臭老九”子弟。于是一别十数年,经过菜园坝、朝天门或者其他水陆码头的无数次生离死别的悲壮场面之后,我们告别了重庆然后又回到了重庆。
我回来得最晚。已经是80年代中期。这不奇怪,因为我的老父终于蒙十一届三中全会之恩泽而落实了政策,尔后再进行一番体现自我价值的奋斗,并让那个在蹉跎岁月里收留了我的小城割爱。
我一生只有两次幸福充盈心胸。一次是1977年坐进四川音乐学院课堂的时候,还有一次便是时下。如今当我望着身上的新潮时装时,我幸福,因为我想起了我那身“磨刀布”;当我望着满桌佳肴美味时,我甜蜜,因为我想起了吃过的松针和糠头;即便当我在拥挤的汽车上接受“桑拿浴"的时候,我满足,因为我曾无数次用脚丈量这座城市的土地……我曾任过多年英语教师,却没有去考“托福”圆留学之梦,也许就是因为太珍惜现在,太容易满足。
我看不惯妻子女儿碗中剩下的几粒米饭几片菜叶。然而,每当过节的时候,我总要给女儿买回来一大堆烟花爆竹。因为,在我小时候,只能跑到嘉陵江边去看炼钢炉出钢时绽放的灿若云霞的钢花焰火。
一家刊物载文说,64%的美国人乐于住在他们出生的州。中国人何尝不是如此。我每天早晨从嘉陵江畔去长江之滨上班,路过李子坝时,总要用眼睛去寻找佛图关下那一条生我的小路,这难道不是爱情?
生我的土地
评论
11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