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无耻成为习惯
——重读韩愈名篇《送李愿归盘谷序》兼及“余眼泪”“王幸福”之流之习惯性无耻
韩愈的这篇赠序非常有名,为历代称道。苏轼说:“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评价之高,无以复加。
全文如下——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①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②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③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文章第2段作者借李愿之口,描绘出三种人:一是“坐于庙朝,进退百官”的达官贵人,二是“穷居而野处”的山林隐士,三是趋炎附势、投机钻营的小人。作者对第三种人是嘲讽和鄙弃的,对第二种人是钦敬和颂扬的,那么对第一种人的态度和情感又是如何呢?
羡慕?赞赏?嫉妒?讽刺?贬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恐怕与该文“行文浑浑,藏蓄不露”的特点有关。我觉得应该结合第三种人来理解第一种人,这两种人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得志之前是“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得志之后则是“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发达之前是“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发达之后则是“武夫前呵,从者塞途……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第三种人正是第一种人的前身,也就是说,第一种人只是“侥幸于万一”的第三种人而已。那么,作者对这两种人(实际上是一种人)的态度当然是一致的。
李愿说(实际上也就是作者),第一种人是“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那么他们何以能够“遇知于天子”?作者没有明说,只是把它归结为“命”。其实,作者正是通过第三种人暗示了他们的晋身之途和“遇知”的秘诀。因而,李愿归隐的真正原因恰恰是他否认的“恶此而逃之”。李愿所强烈厌憎和鄙弃的正是第一种人的骄横跋扈和第三种人的卑污趋附——这些得志或不得志的小人的丑恶嘴脸。第一种人和第三种人互相补充,互相映衬,相得益彰,相形见绌(在这个词语的字面意义上用),充分暴露出他们的肮脏灵魂。
该文对第三种人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却惟妙惟肖,把阿谀钻营者的心理和神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可谓神来之笔。奴颜婢膝,吮痈舐痔,投机钻营,阿谀逢迎,坚持不懈千方百计地扭曲自己的人格,夜以继日持之以恒地把自己的良知和尊严拿来喂狗,为爬上权力宝座而毫不犹豫挥刀自宫……污浊的官场让有耻者变得无耻,让无耻者更无耻,最后,让无耻成为习惯!为什么如此急切地丑化自己的人格?这种鞠躬尽瘁“老死而后止”的顽强意志和强大精神动力从何而来?这就是“目标引领”的巨大威力。第一种人正是他们垂涎三尺的光辉榜样:职高位重,炙手可热,飞扬跋扈,作威作福,养尊处优,姬妾成群,穷奢极欲,颐指气使。
李愿把自己的选择跟第一种人作了对比,他说:“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意思是别看那些达官贵人,衮衮诸公,权势显赫,耀武扬威,享尽了荣华富贵,但他们良心已经不再清白,可能会在身后留下骂名,即便生前也是有忧于心的。他们的“忧”是什么呢?当然是“忧”失去眼下所享有的这一切——特权赋予他的安富尊荣,所以他们需要时刻警惕着,继续以出卖人格来献媚邀宠。请看——
“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这段话真是活色生香,妙不可言。有人说这儿是写女子的媚态,也有人说这里还是写“人之称大丈夫者”的丰姿,还有人说,“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是写大丈夫,而“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是写女子,我认为这正是作者的匠心之处:大丈夫欤?小女子欤?在献媚邀宠方面真是须眉不让巾帼。
李愿也好,韩愈也好,对官场的黑暗认识得很清楚,有切肤之痛,对豺狼当道、小人得志的现实政治强烈不满。他们有的不得已选择归隐,有的还在挣扎,韩愈属于后者。深受儒家思想濡染,以道统继承者自居的韩愈并不想放弃经世济民的现实关怀,然而,在这样的污浊环境中要维护自身的清白和尊严,是多么困难!韩愈也做过屈尊干谒、奔走权门的事情,李白也做过,孟浩然也做过,好在他们还没有丧失做人的底线。比如韩愈在历尽沉浮仕途稍顺之后仍然抗颜直谏而屡遭贬谪。
处秽污而知羞,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在那个时代想过良心清白的生活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山林,像李愿那样。而现在,“山林”早被征用,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还真难。《复活》里聂赫留朵夫在为玛丝洛娃多方奔波无果后想起美国作家梭洛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和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是啊,在当代的俄国,正直的人唯一适当的去处,就是监狱!”他想。
正直的公民唯一适当的去处,就是监狱。
韩愈在写到第三种人时说他们“处秽污而不羞”,“不羞”就是不知羞,就是厚颜无耻。趋炎附势者是没有起码的尊严意识的,没有尊严何来羞耻?无耻成了习惯,内心就没有挣扎,就心安理得,就道貌安然,就像阿Q一样,动辄两腿发软,膝盖弯曲,然后一不留神,就乘势改为跪下,整个跪下的过程做得那么娴熟完美,简直是得心应“腿”。
余秋雨、王兆山之流为什么会丧失做人的最基本的良知?正是源于对权力的无限崇拜和绝对效忠。权力是恶魔,这是今天的人类在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获得的越来越坚定的共识,这是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所取得的一点点成果,现在,任何一个稍有点理性的国家或公民都在努力运用自己的全部智慧不遗余力地揭露权力的邪恶本性并设法遏制它的疯狂扩张。不加监督和制约的权力绝对腐蚀人,它不光是腐蚀权力者,也腐蚀非权力者,进而腐蚀整个社会肌体。王、余并不是权力者,但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权力收购。他们固然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又是被冤枉的替死鬼和可怜虫。如果我们允许权力这个魔鬼收购人的灵魂,那我们就不要责怪出卖灵魂的人,因为明天权力就会君临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被招安。古代还有山林可去,还可以“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现在就只能丢饭碗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范美忠不知要比余、王之流高尚多少倍。
有缺点的战士还是战士,而“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的苍蝇终究是苍蝇!
2008-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