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散文名篇《祭十二郎文》(原文附后)古人品评甚多,摭拾如下(附后)。
这些评论无不突出了一个“情”字:“情辞痛恻”,“情至之语”,“无不一体关情”云云,正所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该文以情动人,而且情真,情浓,情切,乃至情惨、情烈,这是大家都能感受到的,但究竟是什么“情”?也就是该文所述之“情”的具体内涵是什么有哪些?古人今人的评语中却很少涉及。
亲人的去世当然是令人悲痛的,而我们从韩愈泣不成声的哭诉中了解到十二郎之于韩愈的特殊关系,他们的家世身世,他们的经历聚散,我们发现这不只是一般的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有无法弥补的因而是痛入骨髓的自责、愧悔和罪疚,一个缺乏宗教情感支持的人之无法告解的精神痛苦。死亡也不能让他解脱,他不知道死后有知还是无知,如果“有知”,他如何面对先人?如果“无知”那又意味着永远无法弥补自己生前的过失。韩愈甚至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又说自己“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我们不能把这些话简单地理解成一个处于极度悲痛中人的谵妄语,自责是为了减轻罪责,说狠话是为了告慰死者,同时也是减轻生者的痛苦,这里的确有一个“虚伪”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些话是说给死者听,说给生者听,这样说过以后,心里自然好受一点,至于以后是不是真的这样去做,他完全可以再找理由搪塞,别人恐怕也不会跟他较真,这个事情总算是过关了,解决了:中国人通常就是这样处理人生问题和生命困境的。像韩愈苏轼这样才华横绝的传统知识分子总是能够得心应手地化解这类矛盾。
但我们怎么责怪韩愈呢?如果不对生者和死者说话,那么韩愈应该对谁说话呢?一是对自己的灵魂说话,一是对超出于现世一切存在之上的更高的最高的绝对存在说话:这两样东西是对应的。但中国传统文化在设计之初就把这两样东西付诸阙如了,中国人从来没有“灵魂”的概念,与此相对应的“最高存在”也不存在。如果一定要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勉强找这两样东西的话,那差不多只能是“心”和“神”。而前者是和“身”连在一起的,正像俗语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心”带有先天的肉体性,它实际上就是指人的情感意志精神品格道德操守思想观点等等,而这些东西都是随着“身体关系”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没有根基,缺乏内在依据和稳定性。后者就是韩愈该文中所说的“吾行负神明”之“神明”,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天”“命”“鬼神”之类,传统文化造出这些东西本来试图以此来整合人心,然而人心易变,如何整合?或降而为礼乐,而礼崩乐坏,或升而为“天”为“神”,却至多也就是被人敬而远之,更多的时候则被人指天骂地,窦娥对天地鬼神的咒骂赢得了人们广泛持久的同情和喝彩。坚强如韩愈者才受了这一点打击就怀疑神明了,大呼小叫:“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
既是说话,就得有说话对象;没有了说话对象,那就怎么说都行。所以鲁迅说不要看中国书,我不知道鲁迅的理由是什么,我想可能是,中国书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过,韩愈的这篇文章还是有让我感动的地方,那就是这篇文章中时时流露出的怀疑、悔恨、忧虑、恐惧,也就是对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人生追求产生了惶惑和动摇,我认为这种动摇是很可贵的,这是一种生命的觉悟,可惜不够彻底,也不可能彻底。
在“奔跑”的过程中,能够停下来想一想,已经不错了。很多人一路狂奔,向着终点冲去,还扬言要做领跑的人,才是真正可悲的。
人生的终点是坟墓,冲进去之前还能不要那么坚决啊?多怀疑几次吧,多动摇几下吧,这样至少可以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2008-7-14
附录1: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犹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附录2:集评
(1)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友。
(2)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
(3)祭文中出以情至之语,以兹为最。盖以其一身承世代之单传,可哀一;年少且强而早逝,可哀二;子女俱幼,无以为自立计,可哀三;就死者论之,已不堪道如此,而韩公以不料其死而遽死,可哀四;相依日久,以求禄远离不能送终,可哀五;报者年月不符,不知是何病亡,何日殁,可哀六。……总见自生至死,无不一体关情,悱恻无极,所以为绝世奇文。
(4)想提笔作此文,定自夹哭夹写,乃是逐段连结语,不是一气贯注语。看其中幅,接连几个“乎”字,一句作一顿,恸极后人,真有如此一番恍惚猜疑光景。又接连几个“矣”字,一句作一顿,恸极后人,又真有如此一番捶胸顿足光景。写生前离合,是追叙处要哭;写死后惨切,是处置处要哭。至今犹疑满纸血泪,不敢多读。
(5)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连用“耶”字三,连用“乎”字三,连用“也”字四,连用“矣”字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不测,非妙于文章者,安得及此!其后,欧阳公作《醉翁亭记》继之,又特尽纡徐不迫之态。二公因以为游戏,然非大手笔不能也。
(6)通篇词意刺骨,无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绝调。
(7)情辞痛恻,何必又说?须要看其通篇凡作无数文法,忽然烟波窅渺,忽然山径盘纡。论情事,只是一直说话,却偏有如许多文法者,由其平日戛戛乎难,汩汩乎来,实自有其素也。
(8)以痛哭为文章,有泣,有呼,有诵,有絮语,有放声长号。此文而外,惟柳河东《太夫人墓表》同其惨烈。
(9)此等文,岂有法以为之耶?然文章到纯熟后,随手写出,便能达其难达之情,情达则法在矣。
(10) 妙在末段总收一笔,承上“无意于世”,先痛自责一番,然后把教、嫁子女作收,仍结到“知”与“不知”,见得自生至死,无不一体关情,正所谓言有穷而情不终,真字句血泪点滴成斑,令人抱至痛于千古矣。
今人鉴赏
(1)文章写作者在得悉十二郎死讯后始则将信将疑,终则痛不欲生的悲哀,是本文中作者感情奔腾的高潮。作者自以为“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当不久于人世,却没有料到年富力强的十二郎会先他而去,这一意外变故使他茫然失措。因而,他震惊、疑惑,于是写道:“呜呼!其信然邪?……其信然矣!”一连七个疑惑设问句,参差错落,低回往复,写出了作者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极端复杂和矛盾的心态。字字句句浸透了泪水,不忍卒读。当作者由疑而信,面对这无可否认的现实时,他悲痛欲绝,便不禁发出了对“天”,对“神”,对人“寿”的怀疑和哀叹,作者感情的悲痛达到了极点。
(吴文治《韩愈》第103页)
(2)采用对话形式,是这篇祭文的一个重要特点。全文用了四十个“汝”字,用第二人称称呼老成,好像老成并没有死,正坐在他对面听他倾诉衷肠;又好像老成虽死,但其亡魂还可以听到他的家常絮语;他甚至向老成直接提问:“其竟以此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其然乎?其不然乎?”询问其病因、死期。这种对话形式,不同于一般祭文纯客观地歌功颂德,而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抒情意味,因而也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量。
(徐中玉主编《古文鉴赏大辞典》第682页)
(3)《祭十二郎文》没有采用四字一句的传统祭文形式,而是以散文体裁抒写自己无尽的哀思。这倒不是说韩愈这位古文运动大师有意要在祭文领域里来一场散文化改革,而是因为他与十二郎那种骨肉之情,实在不是韵文形式所能表达。情至无文,哀辞不韵。他内心的巨大痛苦,只有在与十二郎的叨叨絮语中,才能倾吐出来……谈罢全文,掩卷深思,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临文结撰的韩愈,而是一个坐在死者灵前,与死者哀哀叙说声泪俱下的韩愈。他想起十二郎生前死后种种琐事,一任思绪像野马般奔驰、跳跃,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想到伤心时停下马来痛哭一阵,待到平静些时,又接着写下去。韩愈本意只是要与十二郎自道衷曲,并不是有意为文。但他正说,反说,思前想后地说,转弯抹角地说,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自然,那么凄楚动人。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此文字字血泪,全从肺腑中流出,不期然而然,所以特别感人。所谓“文成法立”,韩愈不愧是散文艺术的大手笔。 (陈仲奇《一曲情至无文的干年绝唱》,《文史知识》1984年第10期)
(4)《祭十二郎文》一反祭文须用韵语的惯例,纯以散体抒写情感,文不加饰,朴素无华,在琐事家常的诉说中贯注着诚挚的骨肉之情。字字句句,凄楚动人,确是不可多得的杰作。自韩愈此文开始,在祭文这种应用文体中,也有了抒情的散文作品,这种抒情散文浸透泪水,不同于一般的抒情散文,是在抒情散文园地中增加了一个新的品种。
(吴庚舜、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下册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