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农村来到城市，从城市回到农村。老宋几十年如一日，将布满老茧的双手从黄土地刨到水泥地，再从水泥地刨到黄土地。有老宋这样的双手，家里从来没缺过粮，也没缺过钱。

　　    为了让孩子们过好日子，他从来没享受过农闲时间站在村头晒太阳、卧在墙角打牌的悠闲农村日子，除了种田、秋收和春节，他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而是成为一个城市建筑工地上的民工。炎热的夏天晚上，他总是躺在撒满水泥的床铺上怀念院子李子树上鸟叫的声音，寒冷冬夜里，他总是枕着冰雪梦回家里的热炕头。

　　    随着儿女的长大，两个女儿先后找到了婆家，小儿子也学得了技术开始出门打工，但五十已过的老宋依然没有从建筑工地上退休，随着农忙季节从城市回到农村、再从农村回到城市地奔波着。长期在建筑工地干活的老宋，总是思念家中孤独一人生活的妻子。

　　   对于老宋来说，家就是妻子，妻子就是家。

　　   而对于妻子来说，“家”已经不在家，她是孤院里寂寞的影子，只有那院子的狗叫让她感觉到家的隐约存在。

　　   年轻夫妻老来伴，没有伴的黑夜对于老宋和妻子都很难熬，但为了以后更好地生活，为了不再村子里落后，老宋不得不外出打工挣钱。为了消除妻子在家一人的寂寞和孤独，老宋专门为妻子买了手机，这样他可以利用下班时间跟老婆说几句话，而且外出打工的儿子和两个已出嫁的女儿经常打电话多一些问候，消除妻子寂寞的心灵。

　　    春节前，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家了。

　　    寒冬腊月的黄昏下起了大雪，村子里的黄土地很快就变成了白色。村口黑白相间的两个影子左右晃动着向村子深处靠近。

　　   “又两个人回来了。”王老头边开大门边对几十米外的高老头扯开嗓子说。

　　    回来的两个人中，一个是老宋，一个是老宋的侄子。

　　    放下背上的铺盖，抖去身上的积雪，老宋走进了暖乎乎的屋子。

　　    “回来了？”妻子一边向炉子上的茶壶里放入一把伏茶，一边低声问。

　　    “回来了。”老宋把冻僵的手紧紧贴在了炉子的烟囱上。

　　    “回来就好。”妻子找杯子准备为老宋倒茶。

　　    老宋胡子上的冰雪慢慢融化变成了水珠，身上感觉缓和了许多。放在桌子上的妻子的手机灯闪了起来，有电话进来了，老宋走过去，妻子也迅速走了过去，先拿起了手机，看了一下就挂了。

　　    “不是儿子的电话吗？”老宋以为是儿子的电话。

　　    “不是。”说话中电话又打进来了，妻子将手机关了，“可能打错了。”

　　    老宋点了根烟，看着吐出的烟圈思索着电话的突然灯亮和妻子关手机的神情。

　　二

　　    “快来救火啊！”村庄里到处是喊救火的声音。老宋家后院的草堆着火了，引燃了前面的瓦房，妻子却不知去向，老宋用别人的手机使劲给拨妻子的手机号码，但怎么也打不通电话。老宋提着一桶水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扑去，高温的烈火拷的他浑身发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

　　“快来救火啊！快来救火啊！……”老宋呼唤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谁在旁边的妻子被吵醒了，“乱喊什么呢？”

　　    “怎么做了个这样的梦？”老宋自言自语。

　　    “什么梦啊？”妻子迷迷糊糊的问道。

　　    “梦见我们家的后院和房子着火了。”

　　    “那是好梦，明年你会发大财的。”

　　    “发什么财，老板按时给工资就不错了。”

　　    说完妻子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老宋爬在被窝里点了根烟。

　　    大年初三，是村里老张的儿子娶媳妇的大喜日子，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集聚在这里凑热闹。到下午，村上的一半男人喝醉了，老宋也不例外。

　　“老宋啊，我们男人都不容易，在外挣钱是为了家，但也不能让后院起火啊。”喝醉酒的邻居老赵扶着老宋酒后摇摆的身子说。

　　“老哥，你听我一句话，你要和嫂子好好谈谈，听我媳妇说嫂子跟唐老头经常来往，老弟不想看到不好的结局。”既是多年工友又是邻居的老李酒后挖出了隐藏已久的话。

　　老宋尽管酒醉，但听着这些话非常痛心。

　　回家后一头扑在暖炕上大睡，半夜酒醒时睁开眼睛在失眠中等待天亮。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从来没感觉到为情所困的心痛，也似乎从小没受过如此之大的精神折磨和难言的委屈。他宁愿相信妻子对他是忠诚的，希望村上的流言是假的，一直没向妻子提起过流言中的事。过完年，开春的时候，老宋与往年一样忙碌着种田，但这年他种完田迟迟没有出门，而是多陪了妻子一段时间。

　　    回到建筑工地上后，他没有以前那么有说有笑了，干工的时候总是埋头苦干，休息的时候总是不停地抽烟。他尽管一直在劝说自己不要相信村子里的那些流言，但还是放不下妻子。“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老头？她不可能跟老头发生什么关系。”老宋一直在劝说自己。

　　三

　　    端午节，老宋买了城里的粽子坐上班车回家了。刚进家门就看到唐老头坐在他家的炕头上喝茶，妻子正在炒菜。老宋如打翻的醋坛子，嘴里、鼻子里都感觉到刺骨的酸，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热情的向唐老头打了个招呼。

　　    “唐大爷是来给儿子做媒的。”妻子说。

　　    “是啊。你们俩的儿子已经不小了，赵村有个姑娘很合适，我已经把你儿子和你的家庭状况给对方说了，他们都很满意。今天趁这个良辰吉日来听听你们的意见。”唐老头随口就说。

　　    “好啊。但不知道对方姑娘的状况和条件是什么。”老宋问唐老头。

　　    “不过人家有个条件，看你们答应不答应？”

　　    “为了给儿子早点娶到好媳妇，什么条件都可以。”

　　    “那个姑娘怀孕了，没钱打胎。你家要是出了医疗费先到医院打胎，在让你媳妇到她家照顾一半个月，等姑娘身体恢复了什么时候过门，只要等你一句话就可以了。”

　　    老宋听完唐老头的话后，感觉到如此荒唐做媒会给家里丢尽面子，再说儿子才20岁，也不至于到娶不到媳妇的时候，就当面拒绝了唐老头的做媒。说完，再也不想跟唐老头多说一句话，盼望着唐老头早点离开。但妻子对唐老头的过份热情不但让他越加生气，而且唐老头丝毫没有了早点离开的意思。老宋在压抑住的气愤中跟唐老头吃完了妻子吵的菜。吃完菜后，天快黑了，唐老头才打算离开。唐老头出门时老宋没有送客，但妻子送出门外后好半天才回来。

　　    “这个老头不怀好意，以后少跟他接触，也不要让他经常来我们家。”老宋对送客回来的妻子说。

　　    “人家是好心。你怎么把人家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没想到妻子竟然如此反驳他。

　　    老宋走进了后院，看到后院的那棵李子树不见了，长李子树的地方用砖头砌成了一个小房子，里面插了三柱香，还点了一个油灯，油灯的火光随着微风在左右摆动。

　　    “这是干什么的？”老宋自言自语。

　　    回到屋子后问起了这事，妻子说：“唐大爷算了个卦，说是我们家的后院有问题，点个灯上个香好点。”

　　    老宋觉得很奇怪，后院会有什么问题。看来妻子不但过分相信唐大爷，也开始相信起迷信了。

　　    “外出打工多回家看看妻子，小心后院起火啊。”老宋突然想起了邻居老王的话，还想起了那个后院起火的可怕的梦，而且他发现妻子的神情越来越难以捉摸。

　　四

　　    端午节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宋就早早出门了，坐上去县城的班车再从县城坐上去省城的班车，摇晃了半日来到工地上。

　　    这次进城，老宋似乎感觉到城市的可怕和讨厌。他原以为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拥有更多的幸福，但没想到却猛然间变成了流放在荒野的老黄牛。他也从没感觉到经历近三十年的婚姻突然从绿灯直接变成红灯，从没感觉到到妻子的忠诚突然从他的心底拔出转移到别人身上。他在伤痛中努力在劝说自己，妻子依然对他很忠诚，不会去爱上一个老头，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想办法挽救已经出现裂痕的婚姻。

　　    下班后，老宋越来越不喜欢跟工友在工棚里打牌聊天了，喜欢上街散步，还开始在服装市场中关注妻子适合的衣服。行走在大街上的老宋，也许住在城市的人只是简单的看作他是一个农民，一个民工，一个衣服很脏没有文化的都市局外人，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感情的伤害。

　　    五十多岁了，他是否应该放弃多年在外的打工回去陪在妻子身边，但是小儿子还没有结婚，尽管已经凑够了为儿子娶媳妇的五万元钱，但还需要几万元盖房子啊，村子里不少人现在盖二层小楼了，哪怕让自己委屈住瓦房，也不能让儿子今后受委屈啊。老宋不断地想着这些问题。

　　五

　　    两个月后，老宋想回家看望妻子一趟。

　　那天一下班就用公用电话打妻子的手机。

　　“最近家里好吗？地里的庄稼长势怎么样。”

　　“好着，不用你管。”妻子在电话那头简单的说了几个字就把电话挂了。

　　从妻子的言语，老宋感觉到妻子越来越不在乎他了。

　　晚上，老宋买了瓶酒，独自在正在修建的大楼上坐在地板上喝了起来。直到凌晨两点多醉熊熊的摆着身体回到了工棚。第二天，他像老板请了假。那天，也由于喝的酒有问题开始拉肚子，一路上总是让班车司机停车下去上厕所。到了县城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此时没有县城到乡镇的班车了，他连夜走回家。

　　    晚上十点多，他到家门口了，先是没进家门，肚子疼就直接去上厕所。由于一直拉肚子，再加上两个多小时的走路，他全身困乏。上完厕所从围墙上看到家里的等还亮着，隐约听到妻子说话的声音。“是女儿回来了？”老宋问自己，“会不会唐老头？”老宋怀疑起来。他没从大门进，而是翻了围墙，悄悄窜到房屋窗户跟前听个究竟。

　　    是唐老头。老宋听出了屋里唐老头说话的声音。

　　    “今晚你回去吧，我男人会回来的，万一看见就不好了。”妻子的声音。

　　    “都已经十点多了，这个时候哪有班车。”唐老头的声音。

　　    “我男人已经感觉出来我们的关系了，今晚你还是回去。”

　　    “我们已经两三年了，他从来没知道过，现在会这么知道。”

　　    屋内妻子和唐老头说了几句话后，就没有了声音，灯也被关上了。

　　    蹲在窗户跟前的老宋站了起来，顺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把镰刀，直扑屋门。刚到门口，老宋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不能太冲动，万一伤了人或者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老宋在院子里来回转，思索着如何解决这场难以置信的红灯婚姻。他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睡在自己的热炕头上，自己绸缎被窝里，他似乎看到从后院燃烧的烈火冲过房屋向他冲来，全身被烫的巨疼，甚至窒息。在外辛苦用苦力挣钱，却落得个如此下场，百感交集的老宋的腿在发抖，紧握镰刀的手也在发抖。

　　    还是冲进去，抓个现场，再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彻底断绝关系。家丑不可外扬，小范围内解决就可以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此事，今后妻子如果回心转意，以后也就会好好过日子。

　　老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后，一脚踹开屋门进去。还在被窝里的妻子和唐老头看到突然冲进来的老宋，慌忙地找自己的衣服。老宋二话没说，就将拳头带着内心的怒气向唐老头的裸体上打去。而妻子急忙穿上衣服，紧紧抱住了老宋，气急的老宋又对妻子打了几响耳光。但妻子将老宋越抱越紧，无法挣脱，唐老头迅速穿好衣服就溜出了门外。

　　“再不要闹了，你家快出人命了！”唐老头在外大声说了一声就逃脱了。

　　    唐老头走了，老宋也不再打妻子了，妻子这才放看了他。由于酒后拉肚子，加上刚才的愤怒和挣扎，老宋已经控制不住拉在了裤子里，赶紧向厕所跑去。

　　    在茅坑里蹲了几分种进屋后，发现妻子躺在沙发上口吐白沫。遭了，妻子服毒了。老宋赶紧向妻子口中灌水，但一个人无法施救，赶紧出门喊人，并拨打120急救车。但是，无论如何抢救也无济于事，妻子不到半个小时就断了气。

　　六

　　    后来，村子里的人才告诉他，妻子已经跟唐老头来往了两三年，唐老头以迷信骗取妻子的感情，并将妻子作为徒弟，三天两头跟妻子住在一起，即便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时，妻子也要让女儿睡在其他屋子，而她跟唐老头依然睡在同屋同炕。然而，两个女儿面对母亲的如此行为一直难以启齿，也没告诉给老宋。

　　    一切都晚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拖着疲惫的躯体忙里忙外，没想到后院的火烧的家破人亡。村民为什么不早早告诉他一些实际情况？女儿为什么不早早给他说呢？两三年了，没想到拼命挣钱养家糊口的他竟然头戴一顶绿帽子。

　　    办完妻子的丧事，老宋把妻子和唐老头睡过的床单和被子拿到后院，放在一堆柴草中，打着打火机机点了根烟，再把打火机的火焰凑近柴草堆，火焰顿时将柴草堆包围。在浓烈的火焰中，老宋似乎看到几十年的艰辛被无情的毁灭。

　　    老宋的胡子将布满皱纹的脸死死遮盖起来，胡须下面的脸庞上缓缓流下的泪水，冲洗着内心的伤痛。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心被撕裂的感觉。

　　    老宋再也没机会继续去建筑工地上干活，但他也已经没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