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美学选:合于造化的邂逅/野有蔓草-一见钟情(一


《易经》中说,咸速而恒长。男女之间的感应和爱恋是瞬间可以产生出来的。这是当代人不敢确认的。当代人体察不到自己的生命渴求,却有无数方程式等着解构情感。这其中一个变量就是时间吧。存一份疑而失一份真。席慕蓉在《印記》中言:“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李商隐有首诗无题》“身凤双飞翼,心有犀一通。”一见之间就愿意化作彩蝶随他飞去,只恨自己不能平白生出双翅。眉宇之间,言表之下,尽是含着月意风期。青春版《牡丹亭》的制片人白先勇说了他选演员的一个经验,他说自己选了沈丰英演杜丽娘其实标准很简单,就是看她的眼角,她的眼角之间蕴含着无限的情,这无限的情就是在一见钟情的人儿之间传递爱的讯息。《西厢记》中说:“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莺莺送来秋波,张生意乱情牵,这便是心意感应,一见钟情。动人心魄的情哪,是一见之下的惊鸿一瞥。

法国的作家司汤达一心作爱情心理的研究,他说:爱情的产生是依赖于第一次见面男子既有让人尊敬的模样,又要有让人爱怜的态度。“适我愿兮。”借用《金瓶梅》中的李瓶儿对西门庆说的话,那就是“你是医奴心病的药根子。”爱由象生,爱情就是对爱之人的心象,你要喜欢他,他不好,你都说好。就像《乱世佳人》中斯加丽对爱斯丽的爱。本来爱斯丽是一个平凡木納的人,并不是激情饱满的斯加丽爱的敌手。但是她却偏偏把爱的新衣套到了这个人身上,在斯加丽看来爱就象一件美丽的衣裳,是被赋予到所爱的人身上的,这也许并不是真正的爱。但是女人也珍视的也正是这个爱情理想,终身都不愿意放弃的。

《西厢记·幺篇》,莺莺唱到:“衣冠济楚庞儿整,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相貌和才性这两样还是最精要。

此处且看雪芹如何写黛玉初见了宝玉,黛玉心想:“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这是描述女子心态极妙的语言,一见黛玉心性高,二见活泼的趣味,知道必见仍有玩味。黛玉看宝玉,十分细致,但又不盯着看,先是衣服打扮,后是形容态度,态度中体会的是天然风骚。宝玉看黛玉就不同了。他是死盯人家姑娘的脸庞观看,“两弯似蹙非蹙ズ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句把一个女孩儿的精神生命都全看到了心中去了。下面则不描述衣着,也不形容态度,而是全是几句玩弄的文字,这是宝玉的心性和视角。黛玉看宝玉,“有些面熟”,但是没有吱声;宝玉看黛玉,就直接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两句应证了前世之缘,木石相逢,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男女能够一见钟情的,必是性情态度上,有些相熟相似的感觉。全然不能说的清楚,但是心里是最明白的了。

爱由象生。爱情是灵犀一动的心像。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牡丹亭》中有诗云:“墙头马上遥相见,一见知君即断肠。”此时更是言语未通,心意已通。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愿念是对生命的信仰。不仅是对爱人所投注的情感,而且他或她对生命意义的全部理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信仰的真正存在的意义便是:信仰等于再生。”反过来是愿念的某种不能实现,正是心中自我理想生命过程的崩塌,因而不能适愿者,从而直面了死亡。那些内心有丰富自我体验的人,正是为情为缘而生的。当我们适愿时,我们应该真心地感恩造物主对于我们生命的惠顾。心像是自己美的、爱的愿望的投射。当然这种愿念在中国文化之中是发展的,它是“孚”念,它是《易经》最高价值的体现,在生命成长中不断与文化融合确认之后的新认知。

美的相遇是人生的福报。人生的美好相遇是多么可遇而难求。愈美好的人愈不敢确立这样的信仰,世上连玦相配的美玉最难求。屈原不敢信。他有诗云:“索琼茅以莛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他为真美、真爱的索求是最赤诚的,把那些美好的茅草展开了作为莛席,让内心的灵明为我期盼和占断。世上真有美好的事物必然能够相合吗?谁在相信并且修持追求和倾慕呢?想想这九州博大啊,真有这样的美好女子在,可以期待吗?此信念放大、投射开去,便是对美好人生存在的信仰。如果此信仰亡去,重情就不以为在人世了。

若人果有此美善德定义,必能把自己定位了,然后寻找另外一半。世界如果是公平的,在造就夏娃,也在造就另一个亚当。他们的命运是相关联。如何我现在把自己定位成这样的,我就找到一个相似的自我。定位自己的标准就是自己的内涵、素质、品味。这么多年的努力一定招到自己的心愿。一个完善的自我中才能招到永恒的爱情。这是生命价值的高度确认。

唯有曹雪芹哀怨相遇。曹雪芹《枉凝眉》“ 一个是閬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沒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終虚话? ” 以上说的是两个见了,互相有情的,也有那一个有情,另一个无情或者浑然不知的。苏轼《蝶恋花》中:“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诗中上阕一户人家在望,暖风吹絮,芳草无际,怎不让人思春、感春、伤春。墙外行人是如此善感,多情和爱美。当他听到佳人笑声,已感到春色满园,佳人俏丽、活泼、妩媚,胜却这春光无限,怎不让他留恋。上阙对春光逝去廓达,下阙却不能对美人忘怀。这种复杂的矛盾心理纠缠在一起,逼真地传达出诗人难解难分的爱恋之情。

[乾源1] 以上说了两个相见,一个有情,另一个无情的。也有一个

《聊斋志异·婴宁》中一段说一人多情被所恼之事。一见之下,魂不守舍的文字,“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

此无情者可恨矣,“遗花而笑语”,好不媚也。

我们把此处的情事也稍微引申一下,说说中国的审美和艺术,所谓“合于造化”也。

书法中“锥画沙、屋漏痕(这个是中国书法中第一的要诀)”的说法,即不体会到墨色自己的浸润变化,便不能知道人力之外,自然造化的趣味,必将难入神品。故书法之高境界必是合造化和人力所际遇也。《庄子·天运》篇云,“(老子曰)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合于造化一方面说明中国艺术和美的来源,另一方面说明了它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西方所谓于造化的合一,无非是两条途径,一是主客观的统一,二是求客观的规律,即发现科学的规律。然而与造化的合一,乃是神遇,而非力求的。需要精神境界的濡化自发之功。为何不力求,只希神遇呢?只因规律通常只是“可遇而不可语焉”的,所谓“言不尽意”,所谓“第一义不可言”,所谓“可与神遇而不可求”。因有此逻辑的判断,更强调体悟、身悟、自悟。因此也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美学的方向,竟使美感有所保留,而不至于使人人可为,而破坏了这种原始混沌的难知的意味。但毕竟重美而忽视了其走向科学的方向,使体悟的学问不能转化成为体系的逻辑,使中国的美学没有西方明确系统的体系。幸耶?非耶?


 [乾源1]《普赛克第一次接受爱神(丘比特)之吻》法国.热拉尔(1770-1837)(左图)普赛克是人间公主,美貌绝伦,引起美神维纳斯嫉妒,派儿子丘比特去伤害她,丘比特奉母命去见普赛克,一见钟情,深深爱上了,画中所描绘的是初见的第一次吻。《拯救普绪刻(普赛克)的厄洛斯(丘比特)》意大利.安东尼奥·卡瓦诺(1757-1822 (右图)普赛克为了寻找厄洛斯受到了维纳斯的的种种虐待与折磨,又奉命为她去地狱取来睡眠,当她好奇地打开盛有睡眠的盒子后,普赛克受惑而昏沉地睡去。幸亏厄洛斯及时赶来,并从她的脸上拂去睡眠,用双手将她抱起,苏醒的普赛克向他舒展玉臂,接受这一幸福的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