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诺瓦是个书痴
很久没有写东西了。懈怠于思考也懈怠于书写。
世界在急剧变化着,疲于应对的思绪被始终绷紧乃至变得僵硬。来不及整理的思绪凌乱地堆积着,在风起雨落中随时光的流逝而湮没了。
一本书映入眼帘——《卡萨诺瓦是个书痴》[i]。
想象和期待着一个“书痴”的故事:一个人因为书而单纯而丰富,因为书而幸福而痛苦,因为书而封闭而开放,因为书而纯洁而深邃;一个人因为书而形成独特的生命路径,因为书而绽放绮丽的生命光辉;一个人因为书而享受思考的快乐,体味生命别样的丰富和深远。
卡萨诺瓦(1725—1798)是意大利威尼斯人,一生从事过军人、外交官、剧作家、商人、间谍、评论员等多种职业。卡萨诺瓦同时还是个狂热的书痴。他曾经因为无神论而入狱。在狱中,他通过书籍与难友商量越狱计划,利用《圣经》传递越狱用的铁条。出狱后,卡萨诺瓦被一个波西米亚贵族雇佣为图书管理员,他将他惊心动魄的越狱经历写成了《逃离铅屋》。卡萨诺瓦翻译过荷马的《伊利亚特》,写作了《波兰动乱史》、《哲学家和神学家》、《道德批判随笔》、乌托邦小说《伊克萨梅隆》、十二卷的《回忆录》等等。卡萨诺瓦作为一个书痴和一个风流浪子一样著名。
还有比卡萨诺瓦更狂热的书痴。在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ii]的时代,一个叫布莱恩.库索普.亨特的人在神圣的伦敦图书馆门口饮弹自杀,原因仅仅是他正在阅读的某本书的第二卷找不到了。另外一个英国人对书籍的狂热和对亲情的冷漠让评价者无所适从。二战期间,伦敦正遭受法西斯的轰炸,埃维林.沃准备携全家逃往乡下。当他将书籍装满车子之后,已经塞不下他的儿子,于是他带走书籍而将儿子留在炮火之中。
但写作或者书籍并不仅仅意味着神圣和荣光,也不总是那么意味深长。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写作不过是为稻粮谋,而且写作所收获的稻粱也往往不能使写作者丰衣足食。中国人所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是穷酸的读书人的黄粱美梦。在18世纪的伦敦,有一条寒士街,那里充斥着落魄的文人,他们卖文为生,艰难维持着基本的生存。就算到了现代,作家们的境遇也没有多少改观。20世纪的美国作家兰克.苏洛威,一生写作,到了50岁,还没有一辆汽车,也没有能力结婚。作家和农民似乎有很多可以类比的方面,比如,农产品丰产意味着农民收入的减少(但最近美国人用粮食喂汽车似乎改变了粮食的需求价格弹性),对于作家也是这样,作家人数及作品数量的增加也意味着作家平均收入水平的下降。从1960年到1994年,美国《读者文摘》给作者支付的最高稿酬,从6757美元下降到2699美元。
写作和阅读,最初只能是贵族的消遣。按照凡勃伦的说法,同体育和宗教以及战争一样,写作和阅读是有闲阶级实现歧视性对比的一种消遣。后来,随着剩余产品的丰富和贵族想象力及创造力的消失,产生了“代理有闲”和“代理消费”,专职作家开始出现。但是,即使专职,作家并不独立,作家还是贵族消遣的附庸。像乔叟这样的伟大作家,其一生都在为贵族的消遣而写作。直到莎士比亚的时代,情形还基本如此。职业作家的出现,应该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推动了分工和专业化,也推动了作家的专业化和职业化。在这个意义上,作家与无产阶级有着可以类比的方面。无产阶级由于被剥夺生产资料而成为自由的劳动力出卖者,成为生产资料所有者的雇佣者。作家同样是没有生产资料的人群,不过他们通常没有稳定的雇佣者,他们通常自称为自我雇佣者或自由职业者,不过,这种自我雇佣不需要为自己支付工资,这种职业的自由也蕴涵着更频繁的饥饿和寒冷。
失去依附的文人或者知识分子面临市场的严峻和无情,个体人格的分离和群体地位的分化成为现代化的一个典型结果,固守传统或迎合市场决定了知识分子命运的分野。在英国作家乔治.吉辛的《新寒士街》中,抱残守缺的里尔登坚守理想主义,其最终的结果是生活陷入困顿,最后被妻子抛弃;而迎合市场的米尔维恩不仅赢得了写作的成功,赢得了财富,也赢得了里尔登的妻子。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中,作家洪堡和其弟子西特林演绎了相同的命运。洪堡一生坚持理想主义的写作,但是,现实的物质世界不能容纳他的理想,最终,洪堡潦倒而死。西特林秉持导师的理想,遭受的是同样的命运,作品没有市场,财产也被搜刮一空。借助于洪堡遗留的一个提纲,西特林转换写作思路,采取迎合市场的策略,终于取得了成功,摆脱了物质危机。但是,西特林最终却陷入更加深重的精神困局。
现代化是一个摆脱一切传统束缚的过程。坚定的革命者敢于蔑视一切障碍,能够摆脱一切束缚。在商品世界的洪流中,货币是主宰一切的上帝,理想和信念除了作为装饰物,只有落伍者才会当真。于是,在商品的洪流中,在市场的主宰下,利润的法则就是写作的法则,如同乔治.吉辛所说:“如今的文学就是一种生意,……那种成功的文人正是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于是,法国作家乔吉斯.西默农(1908—1989)写作的时候,要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要把办公室的窗帘拉下,还要把五六只烟斗塞满。这样的高效率,使他在1924—1931年间,写作出版了将近200本通俗小说。还有一部写作机器同样效率很高,美国作家萨克.阿西莫夫(1920—1992)给自己规定每分钟打字90个,每天工作12小时,他一生出版了400多本书。还有效率更高的作家,本书作者汉密尔顿将其称为“写作牲口”。巴西“通俗作家”罗齐.爱侬在10年间用39个笔名出版了1500多本通俗小说!爱侬的作品其实不是创作出来,而是制造出来的:爱侬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写作公式,要求自己每天写够三本书的工作量。其中,每本书至少包括五次谋杀,2个浪漫爱情故事,20个人物。当然,爱侬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完成如此繁重的写作任务。不过,他有一个写作生产线,他所要做的,只是每天给生产线发送写作指令。想到书籍居然是用如此的生产线像生产快餐面一样生产出来,想来每一个对书籍还抱有幻想的人都会大倒胃口。
作为一种谋生手段,作为一种现代化生产方式,写作已经失去神圣光环。有关书籍的神圣依然存在,不过,讽刺的是,这种神圣存在于偷书行为中。
“窃书不算偷!窃书是读书人的事!”当我们听到孔乙己为自己的偷书行为如此辩护时,会感到他的天真和幼稚。可是,偷书不仅是孔乙己这样穷途末路的潦倒文人,那些显赫者也有偷书的习惯。
罗马教皇“无辜者十世”巴蒂斯塔.庞费利(1574—1655)年轻时参观一家私人图书馆。出门时,庞费利拒绝管理员的检查,争执中,一本珍品图书从他的袍子下掉出。庞费利当上教皇后,没收了这家图书馆。红衣主教多米尼克.帕什内在担任梵蒂冈图书馆管理员时就经常监守自盗。后来,他到一家修道院视察工作。进入图书馆后,帕什内要求随行人员离开,留下他一人进行“研究”。他的研究工作不过是将图书馆的珍本从窗户扔出去,以备离开时打包带走。大学教授们干这种勾当也很在行。巴黎大学教授利布里-卡鲁西以科学研究为名,从各大学偷走了18箱图书。
在所有的偷窃行为中,偷书是最容易被谅解的。甚至,偷书被认为是一种有些浪漫甚至有些神圣的事情。人们往往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或别人的)偷书行为辩护,而这种辩护,在读书人中间会得到不同程度的认同。比如,
“书籍是关乎思想的,而思想被认为是免费的。”
“不为出售只想保留的情况下,偷书不算罪行。”
“西塞罗说,一个没有书的房间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因此,偷书就是为了寻找和充实自己的灵魂。”
“仅次于有文化的事情就是显得有文化,因此偷书即使不是在弘扬文化,也是一种有品味的行为。”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有两套公寓,一套居住,一套用来存放他监守自盗的图书。他根本不看这些书,他只是喜欢呆在书堆里。
在上帝的教诲中,严禁人们偷窃。但是,对于偷书者来说,这可以成为偷书的一个理由。“没有《圣经》,我如何知道上帝的教诲?”于是,《圣经》成为被偷窃最多的图书。既然人们喜欢偷窃《圣经》,利用这种心理传播福音岂不便利?在福音传播组织的资助下,《圣经》成为一些宾馆里像牙膏和香皂一样供客人自由取用或偷窃的消耗品。
图书馆管理员阿兰.罗宾斯充分理解偷书人的良好愿望,他说:“偷书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些人。”
但是,就算有着美好的愿望,也可能酿出罪恶的后果。1830年代,西班牙修道士唐.维森特因为偷书被判处绞刑,临死时,他表现得大义凛然:“每一个人早晚都会死的,但是好的书籍必须被保存好。”
就算有牢狱之灾,偷书人依然前赴后继。美国“藏书家”斯蒂芬.布隆伯格在其20年的偷书生涯中,席卷了美国的45个州,哥伦比亚特区,以及加拿大的两个省的268个图书馆,供偷窃了23600本珍贵图书和手稿,重达19吨,价值2000多万美元。布隆伯格被捕后,律师以精神不健全为由为他辩护。陪审团当即予以驳回:任何一个有偷书欲望的人,都一定是精神健全的。只有精神不健全的人才不想去偷一本不属于他们的书!——这给了偷书又一个正当理由。
用一个周末读了这样一本内容杂乱的书,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堆杂乱的印象。
不过,这不能算是上当,因为作者开篇就警告过:
“研究书籍、读物以及人类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