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
――《解放思想大家谈》之十
▲廖进中
我的大舅,是个“四类分子”。什么叫“四类分子”?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四类分子”是改革开放前,中国农村里所谓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大舅家的成分是“中农”,肯定与“地主分子、富农分子”粘不上边,那就只能在“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中寻找“根据”了。记得妈妈曾经跟我们兄弟讲过,解放前外公家很穷很穷,她也是听外婆说的,有一天外婆在小溪边洗衣,大舅手里拿着一根烤红薯跑到跟前与她辞别:“娘,两个弟弟在屋里耍,妹妹在摇篮里睡,我‘吃粮’去了”,眼泪花花,拖也拖不住,头也不回地去了。从那天起,外婆外公,终日泪水洗面。过了几年,来信了,说他在国民党的北伐军里当排长了,还不时地寄回一块、两块大洋以补家用。再过几年,又说是当上营长了;又过了几年,返乡了。回家后,用在枪林弹雨中、以命换来的几十块大洋买了几亩地,娶回了我的大舅妈,过起他自己的小日子。由于见过世面,当过军官,以后有人推荐他当保长,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干了几年。这就是大舅的全部历史,也就是这个历史,他便成了“反革命分子、坏分子”,至于是“反革命分子”,还是“坏分子”?没有谁说得清,反正是比“臭知识分子”还要坏的“分子”,人民必须将其予以“专政”,我们贫下中农亲戚则必须与其划清界线。
俗话说:“娘亲舅大”。每到过年时,我们兄弟仨是要给舅父拜年的,但我们只进二舅家的门,他是地地道道的“赤贫”,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倘若不信,可以对着看看我那“丈”表哥。隔壁就是大舅家,别说进门,我们就是连到门口望一眼都不敢,实在要从门前过,也是偏着脑袋快点走。而大舅,那一天则就整天困在小屋里,我猜想,他可能是怕碰见我们,以免大家都为难。我们就是这样与大舅彻底“划清界线”的,然而,大舅的阴影仍然是笼罩着我们全家几十年,我当年在邵阳市二中读书,组织上想发展我入团,就是因为我这个大舅而“政审”总是过不了关,最后,一次一次地化成了泡。
我不是有三个舅吗?那就顺便也说说我三舅。“一母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三舅生来性情就活跃,解放初期没有户籍限制,他便一人闯进了城,据说是因为作生意,犯了“投机倒把”罪,以后,他与我们家也断了来往。只是后来,我有一次在大众电影院作讲演,事后有人告诉我,年迈的三舅也挤在水泄不通、汗流满背的听众中,并悄悄地对他说:“那是我的外甥,是我妹妹的崽”。还听说,妈妈因病无钱治而死于49岁时,三舅为不能为妹送终而大哭了几天。我也曾数次想登门看看三舅,但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我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却一直“有那个心,无那个胆”。
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舅父们是否都等到了“1978”,反正他们都先后仙逝了。而我,总有一种“对不起前辈”,特别是对不起大舅的感觉在我的心中飘浮,隐隐作痛。我一直想不明白:说大舅是“反革命”,难道“北伐军”反帝反封建也算?说大舅是“坏分子”,难道执政一方“当保长”也是?
直到今年中秋前几天,我因侄儿侄女结婚回家乡,碰巧听到大舅的儿子、72岁的“坤”表哥追悼大会的隆隆鞭炮声,我再也坐不住了,拉起我的夫人和弟弟,代表我的哥哥和嫂嫂,拖着多年的病腿,直奔灵堂,一把抱住表嫂和表姐,大呼三遍:“来迟了,来迟了!对不起大舅,对不起大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