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还是人灵
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贴得有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抗美援朝保家为国!打倒美帝国主义!坚决镇压反革命!打倒地主奸商等的口号标语;有拿枪,拿大刀,拿梭标的农会会员押着人向农会牢房走去,有人围观,有人躲避;农会的各牢房中关着很多人,有土匪,旧军人,旧政府的官员职员,商人,地主,衣不蔽体的穷人等各种人。
16岁的小道士郭元寿自从被抓进牢里后,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已时午时外面叫他的姓名,因为,凡是那两个时辰被叫出去的人,都会被插上斩标游街后枪毙。昨天,陆云贵最小的孙子,比他还小一岁,从省城读书回来,被叫出去插上斩标枪毙了。所以,他每天都用枚古钱占卜吉凶。今天,他又虔诚地闭上眼,心里默念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保佑后,抛起了决定他命运的古钱,他睁眼一看,古钱正是以死绝样落在他面前,他心里一阵阵颤抖。他不死心,又掐指而算,今天正是犯红砂,已时是他命该囚,午时是他命该死。他顿时被吓得呆住了。牢房门突然大开,他猛听到:“郭一一元一一寿。”他神经质地答道:“在。”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刚跨出门,就被两个人扭住手架了起来。他顿感到了疼痛,大叫起“冤枉”来。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叫喊,许是听惯了。执法队长王大发吼道:“绑了!”也是郭元寿被五花大绑,插上了“死囚犯郭元寿”的斩标。四个农会会员冲进牢房去,两个镇反队员如拧小鸡一样把小道士提起就往外走。
小道士大叫:“冤枉呀,冤枉……”
大院里已经有三十多个五花大绑的死囚犯了,各牢房还在继续叫名。
坐在太师椅上的城关镇长刘政仁对执法大队长王大发说:“怎么才这五十多个?今天,第一批给我们杀的任务最少是八十个,而且只能多杀,不能少杀,不然就完不成任务了。”
王大发说:“我知道,还在点嘛,现在,不多杀已不行呀,每天抓这么多人进来,牢房都快关不下了。”
刘政仁说:“听说县委的人最近就要来检查,完不成任务,我们不好交待呀。”
此时,大院外传来:“罗县长到。”
身穿列宁装,武装带上佩着小手枪的年轻女县长罗明贞,带着两女四男进了大院。
刘政仁急忙边站起来迎上去边喊:“罗县长到!农会会员赶快列队欢迎。”
王大发吼着“排队排队,排队,罗县长到,欢迎罗县长。”
农会会员们慌乱了起来。
罗明贞看了看说:“欢迎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刘政仁恭一下腰说:“您亲自下来,就是比父母来,我还应该孝道。”
罗明贞摇摇头说:“刘政仁同志,这不是封建时期了。”
刘政仁说:“不能什么时候,这礼节还是要的嘛。”
罗明贞说:“我们要的是给广大人民办实事。”
刘政仁笑道:“你是代表县委政府,树立您的威信,就是树立县委县政府的威信嘛,也是办实事嘛。”
罗明贞说:“那里来的这些道理。”罗明贞“嘿嘿”地笑了。“有点道理,是有点道理。”
刘政仁恭身道:“懂得些革命道理,还不是您这个当父母官的的教导。”
罗明贞“咯咯”地才笑了两声就止住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政仁对列队的农会会员和王大发道:“快快快。”
罗明贞摇着手说:“不用,不用不用。”
刘政仁说:“罗县长,请你别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罗明贞说:“这里是牢房,解散解散。”
刘政仁挥着手对王大发和农会会员们挥着手喊着:“各归其位,各位其位。”
正在列队的农会会员又散开了。
罗明贞走在插着斩标的人的队形面前边看边问:“他们都犯了什么罪?都该杀吗?”
跟在罗明贞后面的王大发说:“县长大人,他们都是该杀的,绝对该杀的。”
罗明贞走到郭元寿面前说:“他犯的是什么罪?”
王大发说:“他的罪?哦,想起来了,他是反动道士刘半仙的徒弟。”
罗明贞说:“我是问你,他本人有什么罪?”
王大发说:“他过去经常跟反动派刘半仙去给官僚奸商地主看坟地,让那些反动派把好风水宝地都占了,好让反动派的子子孙孙都骑在劳动人民头上,……”
罗明贞说:“完全是在胡乱扯。”她盯着王大发。“他到底有些什么罪行?”
王大发说:“这个这个。”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还不清楚。”
罗明贞说:“不清楚就镇压呀?!我问你,这些将被镇压的,那一个是查清楚了的?该杀的?”
说不出来的王大发和刘政仁都低了头。
罗明贞对了刘政仁问:“他多少岁了?”
刘政仁说:“不知道,这些都是王大发同志具体管。”
王大发说:“他十六岁了。”
罗明贞早已经阴沉下去脸更阴沉了,说:“刘政仁同志,你是主要负责人,杀不满十八岁的人,是谁让干的?而且,还是没有查清楚的,立即给我都查清了,再按罪定刑。”
刘政仁说:“罗县长,我们也是为了完成你们县委县政府交待下来的任务呀。”
罗明贞声音小了许多说:“完成任务,也不应该杀不该杀的人呀。”
王大发说:“县长大人,你别小看他年纪小,他不但跟刘半仙给反动派给官僚奸商地主驱鬼画符医病,而且,还给反动派的官僚奸商地主看风水宝地,妄图想让反动派的官僚奸商地主永远压在我们劳动人民的头上。”
罗明贞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杀人,都必须查清楚了,死刑犯,必须上报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和县委县政府审核批准后才能杀。”
“青天大老爷,冤枉呀!”
“救命呀!”
“县大人,给小民作主呀!”
……
囚犯们一下都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涌问罗明贞他们。院场里刹时乱了起来。
郭元寿也哭喊着“冤枉,救命”连跪带滚到了罗明贞面前。
刘政仁边大叫道:“还反了你们了!”边拔出手枪朝天就是几枪,对那些才回过神来的农会会员挥着枪。“你们都是吃素的呀?!”
农会会员连打带踢,把除郭元寿外的囚犯赶回了原来的位子。
王大发说:“您看这些人,完全是图谋不轨嘛,斩标都插好了,是不是杀了算了?”
罗明贞怒道:“你说什么?你这是草管人命!立即给我查清楚了,再按罪定刑上报。”
刘政仁说:“坚决执行命令。”对了跟在后面的王大发。“把他们都押回去,等查清楚他们的罪行后,再按罪定刑上报。”
罗明贞双手扶起郭元寿说:“你是怎么当上道士的呢?”
郭元寿的家,原是一个买针头线老,香烟糖果等的小杂货部。已经小学六年级的郭元寿,胁下夹着用布裹着的书和挑着货郎担的他爹,一起从大门口出来。郭元寿的妈从柜台内伸出头对他爹说:“千万不要等到场(集)散时才走,……,”
他爹笑着说:“知道了,世道不太平。”
郭元寿说:“等我读了中学,就去教书,或者当师爷,爹就不用这样幸苦的去赶场了,妈也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爹说:“中学还没有考,就给老子吹起牛来了。”
郭元寿说:“莫说考中学,只要一直读下去,考大学也不是问题,只是那样,爹妈太辛苦了。”
他爹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给老子好好的读书,给老子读书读出个人上人来。”
郭元寿说:“行行出状元嘛,何必非要读书呢?”
他爹的脸沉了下去说:“你懂不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郭元寿说:“知道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爹笑了说:“还不快去,迟到了,成绩不好,老子可真要揍人。”
郭元寿边小跑边说:“第一名迟一个到,学习就会下降?!我才不信呢。”
他爹看着妻子说:“儿子太过于娇傲了。”
妻子说:“他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了,学习又这么好,你还要他怎么样?”
丈夫摇摇头说:“世事艰难,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们娘俩怎么生活哟。”
妻子连向地下“呸呸呸”吐了三下口水说:“清晨老早的,今天,你别去赶场了。”
丈夫笑着说:“好人自有菩萨保佑,我走了。”
妻子说:“早回,多约几个人。”
丈夫边走边说:“知道了。”
几具尸体摆在城门外,其中有郭元寿他爹的尸体,他们大多连内衣内裤都被剥去了。家属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城防大队大队长带着一队兵来到现场,大声吼道:“各位父老乡亲,别哭了,听我说,比那些被蛮子(彝族奴隶主)抓去做丫头娃子(奴隶)的好多了,为了不让大家的亲人成孤魂野鬼,我们特请了城隍庙,山神庙的道长来作法,作过法的人家,就可以进城入家办丧事,没有作过法的,大家都知道,会祸害全城,入了家,家里就还要遭蛮子或者是土匪抢,如果有要进城入家办丧事的,具体事务,可到城隍庙办理。”
郭元寿披麻带孝的母亲拉着也是披麻带孝的郭元寿进了大殿,给城隍菩萨磕了三个头。
小道士问:“是算卦,还是抽签。”
郭元寿母亲说:“为丈夫进城入家,请道长做法事。”
“那就这边请。”小道士把母子俩带到了道长刘半仙处。
刘半仙对着他母子摇了摇头说:“作法事,要交十块大洋呀。”
郭元寿的母亲从怀中掏出用纸封好的十块大洋放在桌上。
“作孽呀。”刘半仙说完站起来摸着郭元寿的头“唉”的叹了口气。“施主不如把这钱用在孩子的身上。”
郭元寿的母亲说:“夫妻一场,总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呀。”
母子俩跪在坟前,母亲从怀里掏出五块大洋,对郭元寿说:“妈有事要去你舅舅家,这是家里惟一的五块大洋了,你好好藏着用吧。”
郭元寿说:“妈,舅舅家远在昭通,你几时回来呀?”
他妈一下抱着他大哭了起来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郭元寿放学回家,一把大锁挂在门上,郭元寿呆呆站在门口好一会,才开了锁进门,进了房间,见那五块大洋摆在床上。他扑在床上大哭了一场。锁了门,向城隍庙走去,走进了城隍庙当了道士,才当小道士的郭元寿,分了去跟年老体弱半路出家的灵点师傅扫地抹桌干杂事。这个灵点是李神眼的儿子,自从李神眼死后,家中败落,分家时,谁也不愿养他,他只好出家当了道士。
一天,他俩扫到那座单独阁楼小院时,郭元寿指着阁楼上,说:“师傅,那上面是干什么的呀?”
灵点说:“那是师祖住的地方。”
郭元寿说:“没有见过呀。”
灵点说:“他成仙了。”
郭元寿看着阁楼,怀疑地说:“成仙了?”
灵点肯定地说:“是的。他们个个都怕他,敬他,尊他,连总道长刘半仙也在内。只有我不怕他,因为,他爱我,我也爱他,我的道号就是师祖取的。”
郭元寿说:“师傅过去的姓名呢?”
灵点说:“我本姓李,是赫赫有名的李神眼的大儿子,我却养了些不孝的儿子,师祖收下了我。”
郭元寿说:“既然师祖仙去了,为什么现在的道长不进去住呢?”
灵点说:“他们都不敢,刘半仙也不敢。”
郭元寿说:“为什么呢?”
灵点说:“因为师祖房里有宝,师祖要留给有德行的,有仙风道骨的人。”
郭元寿呆呆地看着阁楼,说:“有德行,有仙风道骨的人。”
灵点说:“刘半仙看出阁楼有宝,带人来搜,什么也没有搜到,只搜到师祖的咒符。”
郭元寿说:“什么咒符?灵吗?”
灵点严肃道:“灵,灵得很,专整坏人的。山神道长把它撕碎了,当即有只眼睛就流血而瞎。”
郭元寿听说过,是他们在搜时,被鸟撞着流血而瞎的。他看着瓦蓝的天空,墙外又人来人往的,想我又没做过坏事,说不定内里真藏着什么宝呢,就说:“师傅,我们上去看看。”
灵点连连摇着手,说:“去不得,去不得,那上面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郭元寿说:“师祖不是很爱你吗,还给你取了道号,说不定你就是有仙风道骨、有德行的人呢,要不然,师祖为啥给你取灵点呢?”灵点高兴的点了点头。
郭元寿一手拿扫帚,一手拖着他边走边说:“走吧,师傅。
灵点颤惊惊掏出钥匙开锁,不知是手抖无力还是锁太锈了,怎么也开不开。郭元寿说声“我来”,接过钥匙插进用力一顶,锁开了,只见一条到处是鸟粪尘灰的楼梯通往上面,他俩紧握着扫帚,郭元寿在前,灵点随后一步一步轻脚轻手地往上走。刚走到楼口,“噗噗”几声惊响而起,吓得灵点往下就跑,一直跑下楼梯去了。
郭元寿回过神来,见没有什么,就朝下喊:“师傅,别跑,快上来,是几只鸟雀。”
灵点上来前,郭元寿早打开了房门,房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其它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见到什么鸟类。他开开西窗朝上一看,一只硕大的猫头鹰蹲在房檐角下面人看不见的地方睡觉。他心里连喊霉气关窗。慌乱中放在窗上的扫帚被撞着,扫帚头夹在了左边窗墙的连接处,“吱”的一声,左墙面离开了一条缝。他心里一阵惊喜,这时,灵点的脚步响起上来了。他急忙开窗,让墙回复到了原样。
灵点在门外颤声问:“看见什么了吗?”
郭元寿镇静地指指窗外房檐角下,灵点见了那猫头鹰,说:“那一定是师祖派来镇守这座楼的了。”
郭元寿说:“那肯定是了。只是我们每天打扫整座庙宇,就是师祖住的地方不打扫。”他指着猫头鹰,“我怕那守护神去禀报了师祖,我俩吃罪不起,特别是我年纪轻轻,这样懒惰,那还了得。不知不为罪,现在知道了,不打扫,就罪该万死了。”
灵点拍拍脑袋进了屋说:“对呀,要扫,要扫,每天都要打扫,要把师祖住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郭元寿说:“师傅,你年纪大了,上楼下楼的不方便,以后,这座阁楼,就交给我来打扫好了。”
灵点摸着自己的前额说:“你对师祖好,对师傅好,一定能成仙。”
郭元寿从那墙内并没有得到金银财宝,但他搜出了《易经》、《青囊经》、《贝叶经》、《命书》等,和王羲之、吴道子、唐寅等的字画,各朝各代的密书古籍,道佛医儒杂艺各家的都有。郭元寿读过八年多的书,他清楚要当好一个道士,这些书对他的重要。于是,他偷偷读起了那些晦涩难懂的算命书、风水书、医书来。竟然他还入了进去,也能照本宣科地说出些名堂来了.以后,他也就有时能跟着刘半仙或其他道人去给人家驱鬼画符,做道场,在其中跟着挥挥旗,念念经,帮做这做那的一些杂事。
有一次,他又跟着去给一个富人驱鬼祛病。他看出那人是肺上有火,就悄悄回庙,给刘半仙说他能治这个病,药方是他家祖传的,愿献给道长。刘半仙让他开出药方,他看后点了点头,等去的中医看了两天不见效,他才藏了药亲自前往,做道场,求仙药,几天就把那富人的病从轻到根治。以后,郭元寿就经常服侍在刘半仙左右了。但刘半仙始终未把治好富人病的根由告诉他。他也不敢问。就这样,他就成了刘半仙的亲信徒弟之一。
罗明贞说:“象他这样的,本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团结依靠对象嘛,怎么成了被镇压的对象了呢?完全是在瞎胡搞嘛!象他这样身世的,立即给我放了!还有什么给地主资本家干过活的,都给我立即释放了!确有问题的,一定审查清上报,从现在开始,收回各农会,乡镇府的杀人权力。”
刘政仁说:“是,坚决执行罗县长的指示。”转身对了王大发。“还不快给小道士松绑,释放!”
王大发不情愿地吼道:“松绑松绑。”
郭元寿回到城隍庙,找来各种算命书,排好八字,摆开占卡的专用工具,算过去,算过来,他都是命中该绝。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这是哪里出了错呢?是不是真的世道变,连命都也跟着变了呢。
他拍拍头,“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天时不知地利,地和不如人和,还是人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