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在看央视一套的开年大戏,52集的电视连续剧《闯关东》。这部戏到现在才播出了不到一半,可是戏里的一些情节设计,还是让我深有感触。昨天晚上,我看了戏里给我们讲的地主和长工的故事。这个话题,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但是,同样的话题,现在的戏里给我们说的,和以前的戏里给我们说的,那可是有着颠覆性的善恶评价了。
我想,我的读者不会都和我一样在看这部戏吧?所以,我先要简单地说一下昨天那出地主和长工的戏,都说了些什么。
这是一户从山东闯关东来东北讨生活的人家。男主人朱开山,经过几年玩命的淘金劳动,挣下了一份家业,盖房子买地,成了一个叫放牛沟的地方,一个很有影响的地主,家里也雇了一批长工。朱家对这几个长工可不薄,平时给他们吃的比地主家里自己吃得还好呢,可是,这些长工都挺难伺候的,好吃懒做、又奸又滑。早上,老地主朱开山自己早早地下地干活了,长工们还在炕上睡着呢;太阳都照到炕上来了,少东家朱传文跑来叫他们上工了,长工们还不想起来呢。老地主朱开山觉得自己年龄已经大了,有意想栽培长子朱传文,他先让儿子来管教这帮长工。
朱家从老到小个个善良宽厚,长子朱传文更是忠厚有余而手段不足。他跑到长工那里,看到长工们又是通宵赌牌,白天不想干活;可他还没说长工们什么呢,长工们就是一通不想干了的威胁。朱传文不知怎么来治长工们了,于是,他把他的烦恼告诉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那文。
那文,是一个破落王爷家的格格。听了丈夫的诉苦,格格就给他讲了一个王府治家奴的故事。王爷府的家奴中,有一个叫大巴掌的,原先也是不服王爷家管,王爷就想了个办法要治治他。一天,他们把大巴掌灌醉了,又有意找了一个小丫头去勾引大巴掌,大巴掌借着酒劲儿,正想对这小丫头“入港”的时候,早有准备的一帮人一拥而上,把他抓住,要抓他去见官;大巴掌被人抓住了把柄,也只好服人家了。王爷家就用这种有意给别人设短,再抓短的办法,治服了一个家奴。
朱传文听了媳妇的话深受启发,他们夫妇两人也照着这故事的样子设计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戏。一天,那文在厨房里正做饭呢,朱传文看到长工二柱子过来了,他有意大声地对媳妇说,十个大洋钱放在厨房一个布袋里了。随后传文那文夫妇,先后出了厨房。二柱子那两天正好赌输了钱,正缺钱呢,就跑到厨房里来偷这大洋。刚偷得,朱传文就过来了,二柱子给人抓住了偷窃的把柄,惊惶失措中跪地求饶。也是一出做短又抓短的戏,长工二柱子被治服了。
朱传文又盯上了一个叫顺子的长工。有一天,顺子帮他铡草呢,朱传文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说是他媳妇给他做的,还说他媳妇要给顺子说媳妇。想用小恩小惠来拉拢长工。
可是,二柱子和顺子都不是长工头,在长工里也没有号召力。这下子,少东家朱传文就无能为力了,老东家朱开山亲自出马了。他在家里弄了点酒菜,请长工头子老崔喝酒。酒席间,老朱用他在义和团时候练就的飞镖,打死了一只鸡,用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招,震住了老崔。
这段朱财主家治长工的戏,让我想起了一个从小听熟也看熟了的故事《半夜鸡叫》。这个故事是一个长工出生的,叫高玉宝的人,讲给我们听的。高玉宝,是六七十年代推出的曾经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人民的代表人物。他讲的地主老财和长工的故事,和这里《闯关东》的编导给我们讲的同类故事,正好相反。
《半夜鸡叫》的故事是这样的。高玉宝很小的时候,就去一户叫作“周扒皮”的地主家里当长工。周扒皮是那个时代故事里的典型地主:贪婪、自私、狠毒、狡猾。周扒皮给长工们说好是每天鸡叫的时候出工的,为了让长工们多干一会活儿,他在半夜里,就悄悄地来到了鸡圈里,把头伸进鸡圈学起了鸡叫;他这一引,还没有天亮,鸡就开始叫了,鸡一叫,长工们也就要到地里去干活了。这样把长工们折腾了一阵儿,出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心理,长工们想了一个治地主老财的办法。一天晚上,长工们有意等在鸡圈周围,半夜里,周扒皮又到鸡圈来学鸡叫了;他刚跑到鸡圈把头伸进去,长工们就一面喊着抓贼一面冲了过去,故意把东家当成偷鸡贼,狠狠地揍了一顿;被打的周扒皮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往鸡圈里钻,结果脑瓜让鸡啄得满都是包,直到他那个像皮球一样的老婆赶到,才把浑身是伤的老公救了出来。
这两个故事如果放在一起看的话,会让人觉得哭笑不得的。同样是讲地主和长工的戏,角度立场和善恶褒贬,却有着天壤之别。先说这地主之名,以前的老地主叫周扒皮,而现在的老地主叫朱开山,还是一位义和团首领出身的老英雄,朱开山这名字一听是那么的正气。前者是反面人物,而后者是正面人物,一听名字就知道了。再看那长相,《半夜鸡叫》有一部动画电影,片子里的周扒皮骨瘦如柴的、尖嘴猴腮的,是那种让人一把就能捏死的样子;而《闯关东》里的朱开山,由李幼斌出演,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往那儿一站,一身的正气,典型的英雄好汉。周扒皮的故事告诉我们,地主的财产是靠扒长工的皮扒来的;而朱开山的故事表明,财主的财产是自己拼着命挣来的。同样是说地主,需要衬托打土豪分田地的正确性的时候,就把地主设计成周扒皮那个猥琐卑鄙的样子;而需要鼓励人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致富的时候,同样还是说地主,相貌也不一样了,人品也不一样了,又全是美德和正气了。
再看那长工,《半夜鸡叫》里的长工,是正直的、善良的、勤劳的、聪明的,全是优点;而《闯关东》里的长工,则是刁滑的、懒惰的、吃里扒外的、好赌好偷的,一身的恶习。过去需要歌颂劳动人民的时候,把所有的美德都贴在了劳动人民的身上;现在需要赞颂富有者的时候,又一下子把穷人看成了罪恶的化身。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艺术没有了,只剩下了政治。
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言过其实了。在《半夜鸡叫》里,如果地主老是想让长工半夜爬起来干活的话,长工们长期睡不好觉,能干得动吗?地主又为什么希望自己的工人们都累死呢?整死了工人,谁来给他干活呢?而在《闯关东》里,这种表现也未免矫枉过正了吧?长工们为什么要对宽厚善待他们的东家使坏呢?他们也承认东家给的工钱不低,他们也承认他们吃得不比东家自己差,他们也看到了老东家比他们下地还早,他们也看到了少东家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他们也看到了老地主婆亲自做饭并亲自给他们送到田间地头,他们住的房子也和东家一样宽敞亮堂,这样的东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们的编导对政治的理解比对生活的理解要透彻得多,穷人吃香的时候,把穷人说得智勇双全的;现在富人吃香了,马上又把富人说成了美德的化身。这样的文艺作品要指望它成为精品,指望它真实地再现历史和生活,可能吗?这样的创作思路,能涌现出大师吗?
我的理解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人的财富、人的社会地位和人品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富人也有为富不仁的,也有乐善好施的;穷人也有见钱眼开的,也有人穷志不短的。把眼光从舞台上那矫揉造作、生编硬造的故事里,移到现实生活中,我们就能看到:那些被我们定位为大资本家的人中,有不少人为国家的教育、医疗等事业捐了不少钱,做了不少善事和好事;但也有资本家为了赚更多的钱,而残酷剥削压迫工人的。同样,穷人也有好的也有坏的,我们既听说过蹬三轮车的老头几十年如一日地辛勤劳作,用挣来的辛苦钱供学生读书的故事;我们也听到过同样是贫苦出身的来自乡下的小保姆们,偷了东家的钱或是摔死了东家的孩子。所以,我觉得《半夜鸡叫》的故事太荒唐,我也觉得《闯关东》的故事太可笑。
一部电影或是一部电视剧,本来就是随便看看,娱乐生活的;只是这种太过矛盾的宣传难为了各级学校里的政治老师了。
最近,不管是电视还是网络,都在力推说老实话、做老实人。这说老实话,应该不是见风使舵,跟风说话吧?我们的中央电视台,很会区分说与做的不同。一方面,在七点档的《新闻联播》里,刚刚说过老实人应该怎么样被推崇,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在播出它的开年大戏《闯关东》的时候,前面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就全忘了,马上又歌颂起了不老实的人说得不老实的话,和做得不老实的事。央视的这种行为本身能不能算是老实人做的事呢?央视的提倡非常好,但是,是不是自己先做了老实人,再说让别人去做老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