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沟轶事(小说)


泉眼沟轶事之一——鞠老太太

前 言

 

人类的每个居住区都会有些故事,出些人物。泉眼沟也如此,只是这些故事和人物是村际的。由于这些故事和人物等次太低没人知道,我想把它讲出来,或者也值得一读。

 

鞠老太太个子不高,脸像核桃,手像干姜,头发黑里夹白,脑后挽着一个髻儿。跟村里其他老太太一样,看颜面有六十多岁,看走路像是四十多岁。跟村里其他老太太不同的是,她是小脚,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她是关里人。

鞠老太太常来我家,她一来奶奶就把她让到炕上,两个人一人一支大烟袋叼起来,一边抽烟一边唠嗑。老太太的烟袋和男人的不一样,男人经常外出干活,使的是短小的烟袋,只有一拃长,为的是携带方便;奶奶她们的烟袋长长的杆儿,要点烟得把头偏一边,拿火柴的手长长地伸出去才能够到烟袋锅。她们总是用半边嘴噙着烟袋咀,另半边叭叭有声地吸着烟,吐着烟。冬天就这样守着火盆,一边有滋有味地抽烟,一边有滋有味地唠嗑,一唠唠一天。

那年冬天,一进腊月我们这疙瘩就闹胡子。这些胡子可邪虎了,人马多的赶着爬犁进屯子抢,人少的就劫道。

有一回我大爷赶车往乌拉街送贷,鞠老太太说她要跟去赶集,买点盘子碗过年用。半路上有个叫山嘴的地方,路到那里拐弯,我大爷的马车刚拐过山嘴的弯儿,从树后跳出一个人来,手里端着一支短枪,大喝一声:“站住!”大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见过这阵势,吓蒙了。马也吓得一激灵,用不着车老板喊“吁”就自己站住了。这才看清,路旁沟里的雪地上趴着十来个人,一个胡子端着洋炮守着,山脚下的树林里拴着一排四五辆马车,这是两个胡子劫下来还没来得及清点战利品呢。那个拿短枪的又喊道:“把车赶到那边去!”一边说着一边用枪比划着。大爷吓得手里的大期鞭叭嗒一下掉在车辕上,人不知怎么出溜到地上去了。鞠老太太这时搭了腔:“大兄弟,听口音你也是关里家人,俺们是老乡,人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吧,我们是穷庄稼人,身上没钱,车上也没有啥东西。”“少他娘的费话,我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老东西你找死呀!”那胡子吼了起来,用枪狠狠地指点着鞠老太太。鞠老太太不再吱声了,大爷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愣在那里。“把车赶过去!”胡子又喊道。鞠老太太从车上站了起来,过去拿起大鞭,那胡子以为她要赶车,往道旁闪了闪身,鞠老太太把大鞭晃了晃,叭地一声,一鞭子把胡子手里的短枪抽到了地上,胡子跑过去捡枪,鞠老太太又一鞭子甩过去,那胡子的一只眼睛流出了血,他一边用手捂着眼睛,一边嗷嗷直叫。那个端洋炮的胡子见此情形,举起洋炮要向鞠老太太开枪,鞠老太太一回身,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盘子甩了出去,盘子打着旋儿向那个胡子的面门飞去,一下子把他打了个后仰,枪同时也响了,可是枪砂都飞到天上去了。鞠老太太跳下车,捡起那支短枪,原来是一支铁公鸡,一种只能装一发子弹的土造枪,她一扬手,枪向山沟下飞去,掉进了雪里。

这时两个胡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鞠老太太对那几个趴在地上的人说:“都起来吧,别趴着了,看冻着,回家去在自己家热炕头上趴着去吧。”这一溜整整趴了九个人,不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爬起来,一个个冻得哆里哆嗦,嘴都冻得不好使了,可是还没忘向鞠老太太打拱作揖,嗑嗑巴巴地说:“谢谢大姑!”“谢谢大娘!”“谢谢大奶!”

 

泉眼沟轶事之二——刘柱 子

刘柱子不姓刘,他娘连生了几个孩子都没站住,生了他起名“刘柱子”,就是“留住”的意思。留是留住了,可是个傻子。从表面看不出来,一说话,一出事儿就看出来不精了。比如:冬天人家说铁轱辘车的车轴是甜的,叫他去舔,他就舔。他也没傻实,傻透,下次再让他舔,他说什么也不舔了。

根据我现在掌握的医学知识,他不是染色体病,可能是他娘吃了太多的保胎药所致。

刘柱子很安全地长成大小伙子了,身体很棒,有力气,能干活。谁找干活可痛快了,所以在屯里的人缘好。

那年乡里搞秧歌比赛,泉眼沟屯子小,好不容易组织了十几个人。还请了师傅教大伙动作、队形。每当练习时就有一群人来看热闹。有一天,师傅在人群里看到,因看秧歌看得入神,神情发呆的柱子。就把他拉进队伍,让他跟着一起扭。师傅一边教他步法、手势,一边教他吐舌头、挤眉眼。柱子学得很认真,做得很滑稽,使围看的人一阵阵发笑。

师傅又给他包装了一下,反穿一件老羊皮坎肩儿,斜挎着一串马铃铛,手里拿着一根秃鞭杆,扮成一个傻姑爷的模样。

结果泉眼沟屯的秧歌队在全乡秧歌比赛中取得了第二名,柱子也取得了个人第二名。柱子特别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迎,秧歌队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还一阵一阵哄笑。柱子听了她们的笑声,扭得更起劲了,女人们的笑声也就更高了。

且说,正月过后,二月里,就有人来提亲了,女方是同乡离泉眼沟八里地的杨家窝棚的。那姑娘和姐姐在乡里看了柱子的表演,当时就相中了,托人来打听,屯里人都说柱子好,身体好,力气大,能干活,心眼好。一句话,谁也不说他傻。

柱子爹娘一百个同意。

秋收后打完场就办婚事。

娘怕柱子不懂“人事”,事先把妹妹,他二姨找来,让她给柱子上上课。二姨是她们屯有名能撒村、“剌大彪”的主儿。

二姨把柱子叫到小屋单独谈话。二姨问:“柱子,要娶媳妇了,高兴吗?”“高兴。”柱子乐哈哈地说。

“娶媳妇干啥呀?”

“睡觉呗。”

“咋睡呀?”

“就那么睡呗。”

二姨看出来柱子对于娶媳妇的认识也就仅限于此了,于是开导说:“那可不行,你得和她睡一个被窝。”“我不跟她睡一个被窝,我愿意一个人睡。”柱子说。“你打光棍时自己睡,娶了媳妇就得和媳妇睡一个被窝,记住了吗?”“记住了。”柱子有些不情愿地答应着。

“完了呢?完了还干啥?”二姨启发着。

“还干啥,睡觉呗。”

“你想要儿子不?”

“要不要都行。”

“那不行,你爹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你们家就你一棵独苗,你若是没有儿子,你们家就绝后了。”

柱子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就说:“要就要呗,跟谁要呀?”

“跟你媳妇要呀。”

“那你跟她说去。”

二姨拿种地下种打比方,说明“做人”的道理,可是柱子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二姨不得不改为直观教学。“你进了被窝先摸她的咂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捏弄自己的奶子。

“哎呀,那多丢人呀!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想不想要儿子?”

“想。”

“想要儿子就得这么做。”

柱子抬腿要走,以为二姨的课讲完了,着急上厕所。

二姨说,我还没说完呢,上完厕所还得回来。

接下来,二姨为了完成关乎姐夫家传宗接代的意义重大的任务,不得不现身说法。和柱子摆起了姿式,反复讲了每个细节和注意事项,并让柱子把动作做了好几遍,把注意事项背诵了好几遍,直到认为万无一失了才下课。

新婚之夜,柱子按照二姨讲的程序和方法成功地完成了任务。他没想到此事如此有趣,于是又来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

第二天,天都大亮了,两个人还在蒙头大睡。媳妇起来见了婆婆,羞得脸通红。婆婆看到媳妇走路有些异样,就心痛得什么也不让她干。

三天后,按习俗回门。柱子陪媳妇回娘家,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告诉娘说媳妇不回来了。

全家人慌了神,去找,人家死活不回来。后来柱子自己跑去过几次,他想着被窝里的事儿。媳妇没见到,被人打一出来。

后来捎来话说,媳妇怀孕了,等生产了把孩子给送过来。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并没有马上把孩子送过来,一直到孩子过了“百岁”才给抱过来。

泉眼沟轶事之三——特 务

要说泉眼沟屯名声最大、最响亮的人物就是特务。他名叫陈大月,他是怎么当上特务的呢,容我慢慢道来。

那时邻屯有个算卦的瞎子,他雇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领路。一根竹杆子,孩子牵着一头,另一头系着个绳套,套在瞎子的手腕上,孩子在前边带路,瞎子在后面跟着打竹板。他暗地里还雇了个孩子,就是大月。干什么呢?如果明天他要去哪个方面,就派大月去那几个屯子打探情况。大月人小机灵,晚上回来把探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瞎子汇报。瞎子就知道了这几个屯子,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死了人,谁家娶了媳妇,谁家有人生了病,谁家和谁家打仗了,谁家盖了房子,谁家失了火。所以他算卦特别准,远近百里都有名气。

开始是秘密的,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慢慢地乡亲们都知道了这事。大月看瞒不住了,也是为了显摆,就常给大家讲他是怎么套人家话,怎么打探消息的,讲一些他听来看到的趣事。大家伙也愿意听那些离奇故事,他也就有的说,没有的编着也说。

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特务”的外号,大家也时常叫他“特务”,不过这时他还没出名。

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和共产党打拉锯战。有一天,国民党的队伍打屯里路过,要找个带路的,了解到他对这一带熟悉,就把他找去。他听说让他带路,就晃脑袋。当官的说,给你一块大洋,他还是摇头。当官的说给你两块大洋,他仍是摇头。他打定主意,给多少钱也不去,命若是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当官的向卫兵一努嘴,卫兵掏出盒子枪指着他的脑袋,他看了看卫兵,把手伸了出来。当官的又向卫兵努了一下嘴,卫兵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拍在他手里。他手攥着大洋,抬起脚说:“我得回家换双鞋。”他那双鞋前露脚趾,后露脚跟。当官的向卫兵摆了一下头,卫兵押着他回家换鞋去。他到了家把两块大洋交给了媳妇,免得自己死在外面家里得不到钱。换了鞋,随手拿起家里的烧火棍,带着国民党的队伍出发了。

走时是下晌,第二天顶晌午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看他平安地回来,大家都羡慕他有命,一天一宿挣了两块大洋,那是一个农民小半年的收入。

这些事如果没有那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就算过去了。

文革那会儿,乡下还很平静,城里闹得凶。有一天,城里的红卫兵和乡里的农革会的人来了,把他五花大绑带走了。到了乡里,给他戴上了纸糊的高帽,上面写着“特务分子”,胸前挂着两个圆纸板,画成银圆样,上面写着“特务经费”。给他的罪状是:伪满洲国时给日本人当特务,瞎子是他的领导人(瞎子在人家抓他时害怕,自杀了)。解放战争时给国民党当特务,并收了两块银圆的特务经费。人家向他要枪,要电台。他说没有电台,逼得没办法了,就说,他是口头向瞎子汇报,用不着电台。他说没人发给他枪,那次当向导拿的是自家的烧火棍。人家不相信,说:当时国民党是美式装备,肯定给他发了美式左轮手枪。他说不出枪的下落,挨了一些打。

他真的是命大,虽然是挨了打,受了折磨,可是文革结束时他还好好活着,还得了不少的赔偿。

从那以后乡亲们常常开玩笑地叫他“特务”,他以笑置之。

泉眼沟轶事之四——大金 牙

过去人们喜欢镶金牙,认为金牙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所以金牙的咀嚼功能不是很重要,它的装饰功能倒很重要了,类似于一件首饰。

有一个笑话说明了这个问题,说:有一个人镶着金牙,戴着手表,穿着皮鞋,想要向人显摆。他去一个朋友家,朋友不在家,就对朋友的媳妇说:“大哥回来你告诉他,我请他吃饭。”用手指了指嘴,露出了金牙。“你告诉他晚上五点准时到。”捋起袖子指了指手表。“如果他去晚了,我就踢他。”说着抬起脚来。

老孙家的孙三,不正经干庄稼活,屯里人都叫他“二八月庄稼人”,是说他只在春耕秋收大忙季节干几天活,平常游手好闲。

有一段时间,孙三总是去镇上,而且总是带着伤回来。不是眼睛乌眼青,就是脸肿得像馒头。头一天挨了打,第二天他还去,旧伤没好,他又带着新伤回来。有乡亲赶集回来说他总是找茬跟人家打架。

这样大约过了有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笑哈哈地出现在乡亲面前,张开的嘴里金光闪闪,镶了两颗金牙。

人们吃惊而赞羡地问:“孙三,你镶金牙了?”他只是笑,张着嘴,点点头。从那以后,人们不再叫他孙三,改叫“大金牙”了。他喜欢人们这么叫,不叫他“大金牙”,他都不答应。

从那以后,大金牙不再打架,见人总是笑哈哈地,总爱和别人打招呼。

后来他说出了自己为了镶这两颗金牙设计的计划和实现计划的过程。他一直羡慕人家的金牙,可是镶金牙是很奢侈的,一般人是镶不起的。再说他的牙好好的,用不着镶呀。

有一天,他想出了与人打架的想法:让别人把自己的牙打掉了,再讹他给镶牙。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就每天到镇上,专捡穿得体面的有钱人,找茬和人家打架。可是,挨了无数次打,都没有达到目的。他每天带着伤坚持去镇上,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那天被人打了一拳,从嘴里吐出一口血,他用手掌接着,看到了一颗牙,高兴地心里说:“太好了!”正好有一个乡亲在场,就帮他扭住那人,他啥也不说,就是叫人家给镶牙。来到镶牙铺,牙医给看了,说先消炎,等伤口长好了咬牙印,然后镶牙。并说出了镶一颗牙的价钱。孙三急了,说“我掉了两颗牙!”牙医说:“那颗牙,消消炎没问题,最好留着。”孙三小声对牙医说:“你还怕多赚钱吗?”就这样,孙三没花一分钱镶了两颗金牙。

光复(日本战败)那年,我们这闹胡子。大金牙这人不安生,总是东游西逛的,有一回,在外面遇到了胡子。胡子一翻,他身上任么没有,忽然看到他嘴里的金牙,就用枪把子把金牙敲掉了。

从此大金牙没了金牙,可是大家都叫习惯了,还是叫他“大金牙”。

 

泉眼沟轶事之五——过 阳

在荒草没膝的旷野上,从西边走来三个人。男子挑着担子,女子背着包袱,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走近了才看清,是四个人,因为担子里还挑着个婴儿。看装束就知道,这又是打关里家过来闯关东的。

晚清时闯关东的多是山东河北两省的难民,这一家的男人姓张,来自山东,后来人家都叫他张山东。

这里没有路,树少草稀的地方就是路,他们一路向东。眼前是一道水沟,沟只有丈把宽,可是挺深,男子换了一下肩,转而沿沟向北走。往北是一道东西向的低低的岭,那岭被一道水沟切成两瓣。刚走到岭的半腰,咯嘣一声,系筐的一根绳子断了,筐里的孩子墩到了地上,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哭起来。女人抱起孩子,把干瘪的奶头塞到孩子嘴里,止住了哭声。

一家人就此坐下休息,男人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抽完了一袋烟,他站起来去方便,四处转了一圈后,回来说:“就这了。”女人把奶头从睡熟的孩子嘴里拉出来,望着他。“咱们不走了,就在这了。”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处望着“行吗?”没有听到女人回答,他气呼呼地说:“没听见呀!”“听见了。”女人回应道。她知道男人问她,并不是在征求意见,只是在通知她,告诉她,她只须表示知道了就行,无需说出自己态度。

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两间低矮的土坯草房,开出了几亩地,一家四口可以吃饱饭了。大女儿可以哄小妹妹了,女人能脱出手做饭洗衣了。

他发现这个水沟的顶端有一眼小小的泉眼,水不很大可是冬夏不断,就把这里称作“泉眼沟”。

张山东很想有个男孩,可是在泉眼沟住下两三年了,女人一直没怀孕。

这年夏天,有个南方蛮子路过这里。北方人听到说话口音很侉的,通通叫南方蛮子。在北方人眼里,他们都长得前奔喽,后勺子的,这些人都很鬼道,见多识广。

张山东是在田里干活遇到他的,那时他饿得直打晃。张山东把他扶到家,先给他喝了点水,又吃了点粥。他还要,不敢给多了,怕撑坏他。他说他姓韩。张山东看他没有力气赶路,就留他住下。歇了一宿,韩蛮子有了力气,出去走了走。

张山东在地里干活,远远看到韩蛮子过来,还以为他要走,就说:“兄弟,忙啥的,再住几天呗。”韩蛮子说:“张大哥,这地方叫啥名呀?”“叫泉眼沟。”  

“这地方阴盛阳衰啊。”“啥叫阴盛阳衰?”

韩蛮子说,我是学阴阳学的,世间万物都有阴阳,比如有白天,有黑天,白天就属阳,黑天就属阴。上有天,下有地,天属阳,地属阴。人有男女,男是阳,女是阴。

阴阳要和谐才行,阴不可太盛,阳也不可太旺。

你看这里的地形是个什么东西?张山东不明白他说是什么意思,怔怔地瞅着他。韩蛮子蹲下来,张山东也随着蹲下。韩蛮子用手把土拢一拢说:“这就是那道岭”,又用手指在中间划了一道沟,“这就是那个水沟,你看这像什么?”张山东看不明白,摇摇头。“这不就是女人的那个吗?”韩蛮子指着那道沟说。张山东看出来了,像,真像。“这是块至阴之地呀。”“对呀,怪不得我家老娘们不揣崽呢。”“我说的没错吧?”“那怎么办?你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吗?”“这得补阳、过阳呀。”

“怎么补?怎么过?”“现在你住的是沟西,西为阴,我留下来,我住在东边,以求平衡。”张山东不懂啥叫“平衡”。

韩蛮子就从地上捡起一个草棍,横放在手指上,找好平衡,松开了手,草棍在手指上平稳不动。他说这就叫“平稳”。他把草棍向一边挪动了一下,放开手,草棍偏向一边,他说,这就是不平衡。他问张山东:“要想叫它平衡得怎么办?”张山东说:“在那边放上点东西。”“张大哥,你脑袋真好使。”受了表扬张山东很高兴。“所以呀,我住在东边,这不就平衡了吗。”

然后咱们再在沟两旁栽上杨树。“杨树也属阳?”张山东问,“是呀。”

“我看好了,我就去沟东沿,和你对着,以后咱们好有个照应。”下晌张山东没下地,帮着韩蛮子在沟上搭了个独木桥,在沟东沿对着他家房子的位置架了个窝棚。晚上韩蛮子就睡在刚建成的窝棚里。

晚上张山东和媳妇干完了那事,点着烟袋,一边抽烟,一边给她讲从韩蛮子那听来的阴阳学说,老娘们第一次听到这么深的道理,感到特别新鲜,两口子对韩蛮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打这就叫他先生了。

第二天,先生又来找张山东,说自己兜里还有俩钱,让他陪着去赶集。这里离集市一百来里,他们半夜就出发了,晚上点灯的时候回来了,两个人身上都背着沉甸甸的东西。先生买了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和种地用的锹镐锄镰,还给张山东的大女儿买了一根红头绳,给张山东的媳妇买了一盒蛤蜊油。张山东的媳妇问:“这是什么?”,他说:“这是蛤蜊油,管山手的,我看你的手都裂口子了。”

关东的土地就是养人,第二年先生也在张山东的帮助下盖了草房。

张山东还惦念着生儿子的事,就来请教先生。先生问了他和他媳妇的详细情况,指点他试一下各种不同的交媾姿势。晚上他和媳妇试着操作起来,媳妇觉得奇怪,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花样?”他就把事情说了,媳妇说,你怎么什么都跟人家说呀,多羞人啊。张山东说,咱们不是为了揍儿子吗。

张山东开始头疼,穷人都这样,有个小病小灾不去看先生,也不吃药,顶一顶就过去了。可是,张山东的头疼越来越厉害。那天,张山东的媳妇遇见了先生,就跟他说了,先生说这也是因为阴阳不平衡。他说,你们家是三女一男,这就不平衡了,另外,你们干那事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张山东的媳妇一下子羞红了脸。“那得怎么办呀?”张山东媳妇低着头问。“得补阳,我早就跟大哥说过。”“那就补吧。”“过一会儿,你到我家来。”

张山东媳妇到了先生家,他拿给她一个苞米叶卷,对她说东西在里边,晚上临睡觉之前把里边的东西烧成灰,把灰揉在那个地方,别跟你老爷们说,说就不灵了。她低着头认真地听着。回到了家,她想这是什么东西呢?用手捏着没有什么感觉。她好奇地打开苞米叶卷,里面包了几根毛毛,她一看就认出是男人的那个毛,惊得一下子把苞米叶子扔到了炕上。心怦怦跳,脸火辣辣地发烧,又觉得下部像有一团火似的。听到外面有鸡狗的叫声,她连忙把东西包好,藏在炕席底下。

晚上男人回来,她问他今天脑袋疼了没,他说没。可是吃过晚饭,一袋烟还没抽完他又头疼了。她悄悄下地,在外屋把那几根毛烧了,回来躺在炕上用手指蘸着灰,揉在自己的下部。从下了地开始她就浑身血涌,这一按一揉,下部更像火烧火燎似的。她一边揉,一边问男人:“还疼吗?”“差宜些了。”她还揉,男人睡着了,可是她很想那事,看看打着鼾声的男人,她忍着。

这样过了两三天,男人的头疼时轻时重。

她又去找先生,他说总这么的也不是办法,这是“扬汤止沸”,只管一时的。他跟讲什么是“扬汤止沸”,这她明白,她每天做饭还不懂这个。他说要想彻底解决就得“釜底抽薪”,这还是和做饭有关,他一讲,她就明白。她问怎么“釜底抽薪”呀,他告诉她得真正的“过阳”。他说这不叫过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我的毛毛都快绞光了。女人一阵一阵地脸红,说“那就过阳,怎么过?”他说:“就像,就像……,就像和你男人那样,……”她听明白了,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真楞楞地望着他。他说:“这不是为了救你男人吗,他这病如果不及时治,有生命危险呢。”

女人转身跑了。

第二天,她又来了,低着头对先生说:“你就给过阳吧。”

 

泉眼沟轶事之六——二狗 子

 

二狗子大号叫夏晓燮。他爹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何以给儿子起这么很雅的名字呢?二狗子的大哥叫大狗,比他整整大十岁,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爹特别稀罕这个老儿子,想要给他起个雅致点儿的名字,就跑了八里地,找一个很有名气的先生给起名。那位先生特别崇拜“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就给起了个晓燮的名字。先生给写了纸条,给讲了意思,告诉了读音。他爹往回走时不停地背那三个字,临进屯刚走到屯口的大榆树下,遇到了一个屯邻,打了声招呼,把那三个字的意思、读音都给忘了,回到大榆树下找了半天,也没找回来。只得又跑了八里路去找先生。结果还是没记住,第三次是带了一个记性好的年轻人一起去的。

大号是有了,家里家外还是叫他二狗子。

解放初,人们都喜欢穿制服,在衣服左上兜插一支钢笔,显得很有文化的样子。二狗子不知从哪弄了件制服,上街赶集,走亲戚串门就穿上,左上兜插了三支钢笔。每逢这身打扮出门,他都挺着胸脯,得意洋洋的。

别看他揣了三支钢笔,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因为什么事非要写自己的名字时,他就写“下小”,那个“燮”不会写就画一个圈。别人就叫他“下小蛋”。

有好事的把他的钢笔抢过来看,原来是三个笔帽,下面插的是秫桔。

那时公家人或机关,或单位的职工胸前都佩戴证章,一个金属圆牌上面写单位的名称,证章的号码。有一天,乡亲们看到二狗子胸前也戴上了个圆牌牌,人家问:“你也住地方了?”(就是参加工作的意思)他笑而不答,“是什么单位呀?”他还是笑而不答,只是腆着胸给人看牌儿,那时没有几个认字的,看不懂,后来有认字的一看,是啤酒瓶盖。

文革有一段时间学校都进驻军宣队、工宣队或贫宣队。根据县里指示,镇上中心校要进贫宣队,从几个大队抽人,大队把名额摊到泉眼沟屯一个。这事谁也不愿意去,有人就提到了二狗子,一问,他非常乐意去,原因是不用干农活。

那时学校不叫年级和班,改为军队编制,叫“连、排”,年级叫“连”,一年级叫一连,二年级叫二连;班叫“排”,一班叫一排,二班叫二排。每个排选一名学生做排长,派一名贫宣队员当指导员,二狗子做了三连二排的指导员。

第一天到排里给学生讲话,他站在讲台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副竹板,噼哩啪啦打了起来。学生们觉得新鲜,谁也不说话,聚精会神地看。

“打竹板,我调门高。”

他开说了。

红红的太阳当头照,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

贫宣队进学校。

各位同学要记牢,

上课注意听讲莫胡闹。

还有不能早退和迟到。

孩子们听了哈哈直笑,等他说完了都起劲鼓掌。

上课时,他就让排长给大家念毛主席语录,念报纸。他管的这个排,学生纪律挺好,他多次受到表扬。

到了春天种地的时候,贫宣队员都不安心了,家里都有自留地要种呀,时不时地有人跑回家去。县里了解到这个情况,就指示,贫宣队员可以轮换放春耕假。可以谁也不等轮到自己就都跑家去了。二狗子不回家,一个人在那顶着。他怕干农活,家里活本来就是有他没他都一样。

因为这他又受了表彰。

后来,贫宣队撤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学校,他也十分愿意留下,反正生产队给记工分。

学校复课以后,让他管后勤。以后又把他变为民办教员,民办教员大批转正时他也转了正,不久还正式任命为后勤主任。

大约是八几年,他被调到了县教育局。到他退休前已经是教育局副局长了。

真不知道,认识不了几个字的他,是怎么应付教育局副局长的职务的。

反正他是泉眼沟最大的官了。

泉眼沟轶事之七——四大爷和韩老六

韩老六是韩蛮子的后代。韩蛮子骗奸了张山东的老婆,终于还是败露了。善良的张山东知道斗不过狡诈的韩蛮子,全家搬走了。后来我爷爷一家就住在原来张山东的房子。

韩老六的爹叫韩傻子。人家都说韩蛮子占尽了子孙后代的精神头儿,所以后来就出了韩老六他爹这个傻子。

不知为什么,爷爷他们都看不上老韩家人。两家隔着一条沟,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两家明里暗里较着劲,斗着心眼。

四大爷和韩老六同岁,比他小几个月,人长得很秀气。韩老六长得黑不溜球,不过粗壮结实。小时候,韩老六总是欺负四大爷。孩子们结伙去甸子上打猪草,韩老六总是逼着四大爷把他的筐割满,他自己在一边玩。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爷爷送四大爷上了学堂。韩老六看四大爷念书了,回家嚷着要上学。韩傻子说:“好好在家放牛,念什么书!”韩家有几十亩地,农忙时也雇几个短工,平时种地、放牛都是自家人干。韩老六的娘虽然长得丑,腿脚有毛病,还算有点儿见识。就冲着韩傻子抢白道:“你傻了巴几懂个屁!不让孩子念书,也像你当睁眼瞎呀?”看韩傻子还在向她睁牛眼睛,就又说:“再说,咱们能让沟西的给落下吗?”这句话管用,韩傻子不吱声了。

韩老六长得人高马大,可是脑瓜子不好使,这点随他的唬爹。课堂上听不懂老师讲的课程,课外完不成作业,所以经常挨板子。有一天,他拿着作业本来找四大爷,求四大爷帮他写作业。四大爷说:“不行,我还要去打猪草呢。” 韩老六说:“我帮你打猪草,你替我写作业。”就这样,过去四大爷替他割的猪草,他成倍地还了回来。

念到五年级,家里实在供不起了,爷爷只得让四大爷回家干活。

没有了四大爷帮助,韩老六又念了半年书,没法再对付了,也不得不回家了。

那时是伪满洲国,乡下也有管理村民的组织机构,我们姑且称之为村公所。村公所也常有个公文往来,村长之类的都是兼职的富裕农民,根本没有文化。四大爷常常被叫去替他们念公文,写公文。当然不白写,也有一点儿补贴和好处,比如可以减免劳工之类。

韩老六又看着眼热了,回家嚷着也要到村公所干点儿事。韩傻子说:“你拉倒吧,念了五年半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你能干啥?”韩老六的娘一想,也是,就没说什么。后来,四大爷就正式被命名为村公所的文书,每年有固定的补贴。这对于一个穷苦家庭是不可小视的额外收入,再说好歹也算个村官,总会有点儿特权,让人高看一眼。

韩老六更是眼红了,回家吵嚷不止。娘被逼无奈,从鸡窝抓了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决定去县城找她的一个远房表姐夫去,听说表姐夫在县政府干事。

其实那个表姐夫在县政府烧大水壶兼看院子。韩老六他娘把事情跟他说了,他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我跟县长说说,你等我的信。”

韩老六的娘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跟家里一说,全家都很高兴。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韩老六又吵又闹,韩傻子直劲埋怨韩老六他娘,白搭了打鸣的大公鸡和三天下俩蛋的老母鸡。

娘被两个人逼得坐不住了,决定再进城去追问一下。这时村公所来人捎信说,让韩老六去区上。

韩老六不知什么事,一个庄稼人从来没让官家传过,心里十分紧张。可是区里传,不敢不去。他走了,爹娘也跟着提心吊胆。赶晌午韩老六唱着小曲一步三晃地回来了,娘问啥事,他说:“我当官了!”原来他被区里任命村长了,据说是县里有话。

韩老六在屋里踱来踱去,嘴里嘟嚷着:“老四呀,老四,看我怎么收拾你。”

果然,韩老六上任后,处处为难四大爷。可是他又离不开这么个识文断字的人,四大爷也很重视那份补贴,就这样,对付着干。

四大爷娶了媳妇,周围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

韩老六家里也一直托人给他说媒。可是因为他家人性不好,没有人给。看到四大爷娶了个漂亮媳妇,韩老六又跟爹娘嚷着要媳妇。家里早就给他预备好了财礼,就是对象总也介绍不成,爹娘也很着急。

这一天,韩老六去区上开会,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时,天要黑了。他一步三晃地走到村口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就要下雨了。四大娘出来抱柴禾,正好被路过的韩老六看到。韩老六酒仗色胆,过来一把抱住四大娘,四大娘吓得大声喊叫,可是雷声盖住了她的喊声,没有人听见。就这样,韩老六把四大娘按在柴禾垛上强奸了。

四大娘号叫着跑进屋,四大爷和爷爷听了四大娘的哭诉后,拎起叉子、铁锹就奔向了沟东。

踹开了韩家的门,急红了眼的四大爷一叉子扎向韩老六,韩老六酒早吓醒了,一歪头叉子剌偏了。可是韩老六的耳朵给豁开了,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韩老六的娘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四大爷,爷爷也怕闹出人命来,在韩老六的屁股上拍了一铁锹之后,就把四大爷挡住了。爷爷向韩家说明事情的原委,韩家知道事情严重了,如果经了官,儿子就要“蹲风眼”。两口子就磕头作揖哀求爷爷和四大爷,直劲说:“乡里乡亲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最后把给韩老六娶媳妇的钱拿出一半作为赔偿。爷爷见事已至此,也就偃旗息鼓了,可是四大爷还是不依不饶,爷爷怕事情声张出去脸面不好看,就起劲拦四大爷。爷爷半推半就地拿上韩家给的钱,和四大爷回了家。

回来后,全家人一宿没合眼,总觉得嚥不下这口气。

四大娘做了早饭,可是谁也没动筷。这时,来了两个警察,进屋不由分说就把四大爷和爷爷给铐上了,然后就翻箱倒柜地搜查。搜出了韩家给的钱,就连钱带人给带走了。

下晌,爷爷一个人回来了,说是让韩家给告了,说昨天夜里去他家抢了钱。四大爷和爷爷把事情的真相说了,警察让拿出证据和人证。四大爷他们拿不出来。可是人家老韩家有人证,又有物证。警察说,你们拿不出证,可以取保候审,不过要快,三天后送县,到那里判了刑,就要送前线去做劳工,那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他们放爷爷出来取钱。

爷爷家只有两间破草房,一垄地也没有,靠给人家“抗活”过日子,哪来的余钱呀。爷爷和几个大爷为了救四大爷只好四处借钱,可是两天过去了,分文没借着。

第三天,韩家人悄悄找爷爷,提出把四大娘让给韩老六,赎四大爷的钱韩家出。万般无奈为了救儿子一命,爷爷答应了。双方写了字据,定好了四大爷保出来后,四大娘就过韩家去。

家里去警察署送钱,在回来的路上,把事情跟四大爷说了。四大爷听了事情的经过,眐眐地在那里站了半个时辰,眼睛都快瞪出眼框了,牙根都咬出血了。他家也没回,转身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四大娘默默地流了一天泪,傍黑时韩家来人接四大娘,她什么也没说,给爷爷、奶奶磕了几个响头跟韩家人走了。

老韩家很像样地弄了一些酒菜,四大娘进了里屋叫也不出来,他们爷们哥们吃喝起来。等到韩老六酒足饭饱进了屋,发现四大娘已经吊死在房梁上。韩家不得不花钱把四大娘给“发送”了。

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四大爷当了胡子,捎回话来说,要血洗韩家。

听到这个消息,韩老六的娘对老六说:“你不能在家呆着了,快去江东你姨家躲躲吧。”

韩老六跑到江东,在姨家躲了起来。后来日本战败,满洲国倒台,共产党解放了江东,正准备向西推进。村子里搞了土改,组织了民兵。姨夫对韩老六说:“老六啊,我看你参加革命吧。共产党马上就要打过江西去了,你家那里也要解放了,将来是共产党的天下,参加革命有好处啊。”

韩老六点头同意了,姨夫领他去村里报了名,韩老六就当了民兵。后来,和大部队一起过江,泉眼沟解放了,他当上了乡政府的助理员。之后,一步一步往上升,到六六年,已经是公社副社长了。

可是,一场文化大革命,他当过伪满村长,强奸并逼死人命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了。先是挨批判,眼睛被打瞎了一只,后来进了监狱,死在了狱中。

四大爷在日伪围剿时给打死了,解放后,被追认为烈士,因为他那支胡子参加了杨靖宇的抗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