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邂逅。
有的人和他相处久长,也不会留下很深的印象,有的人只是惊鸿一瞥,便会留下难忘的纪念。这是哪一位哲人说的?记不得了。
呵,庐山三宝树,你赐予我多少美好的回忆,你把一位姑娘的倩影刻在我的心间,她唤起我对美妙大自然的探索,激起我对纯真爱情的热烈向往!
那是我大学时代去庐山旅游的一次邂逅留下的难忘情怀。
当时我和几个同学走散了,便独自向三宝树走去。跨过潺潺小溪,过交庐小桥,踏入了一条“赤日行空午不识”的林荫小径,简直茫然不知所向,只见环身皆绿树也,杉挺柏直,藤蔓牵衣,长天如线。探路径中,时而凉风轻掠,时而雾笼轻纱,时而林涛呼啸,时而万籁俱寂,令人有置身于深山老林中之感,不知何处是尽头。正在我犹疑不定之际,身后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我不觉车转身子。
“你!”姑娘如此放胆,我不觉有点愠怒。
姑娘看着我胸前的大学校徽,微微眨着眼,“迷路了吧!”她又笑了,如此爱笑的女子我是不常多见,犹况我处于窘境中。
“咱们一起走吧,”她友好地说,我不觉移动脚步,跟在她后面。转过一条山岙,就见云散峰峦出,三棵参天大树,兀立在松杉碧绕,岚烟环抱的幽谷中。
“看,三宝树到了。”她轻轻地说。
只见根盘数亩,干直叶茂的千年古柯拔地而起,顶摩苍天。我抬起头,仰视树梢,哪儿见天?三棵宝树的华荫连成一片,组成一个绿色的苍穹,使人顿生“天高地阔”之感。
“嗳,大学生,能不能介绍一下这三宝树?”姑娘转过她的脸。 哟,多清秀的双眸呀!那里面的大黑瞳仁能反射出我的影子。我估摸她整小我五岁,更喜人的是她的右眉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白皙的脸盘上嵌上个小小的酒涡,里面盈满了笑意。我便满心想讨她喜欢。幸亏我看过一点旅游介绍,便信口说道:
“这里是两株柳树,一株银杏,柳杉干直叶茂,形似绿色宝塔,银杏系佛教瑞祥之象征,人们把它们统称为三宝树。”
“你知道它的来历吗?”她又射来发问的眼光。
“瞧那块石碑,”我指着那块刻有“晋僧昙诜手植”六个大字的雨渍斑斑的石碑说道,“相传这三棵大树是晋朝昙诜和尚从西域带回树苗,并亲手种在这里的,到现在大约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了。”
历史,这是多么神圣的名词,对于我们青年人,有多大的启迪意义。一千五百年,一个民族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古树年复一年的生长,粗壮挺直的枝干上镌刻着斑斑历史沧桑,用它们来象征我们民族的顽强生命力,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在凝神思考着其中的哲理,一时默默无语。我们沿着山林小径向乌龙潭走去。
姑娘从包里掏出一只苹果给我,她自己也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在我看来,这三棵古树不过是苦难的象征,你看这树身上斑斑驳驳,到处是刀印,该经受了多少风霜雷电的袭击!它就象人生!”我发现她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我猜想她一定有些痛苦的往事。我们这一辈青年人,谁人的心灵上没有一点创伤呢?果然她说:“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凡庸俗的人,那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和静寂中展开斗争……”,这个爱笑的姑娘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问:“看你这么爱笑,简直想不到你会这样感伤!”,“有的人用笑表示天真、幼稚,有的人用笑蔑视惨淡的人生,有的人用笑掩饰他内心的怨伤,不是吗?”她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的心灵被这眼光触动!
当然,你们是大学生,你们幸运地夺回了失去的一部分幸福,但我们呢?大多数象我一样的青年呢?这真使我想起旧俄文学中的“多余的人”。
这个年青的姑娘,我的同时代人!这样的思想,太不符合她的年龄。我暗暗思衬。我说服不了她,她说得有些道理,我想劝导她,可我也劝导不了自己。我们这一代人!
可我还是回答她:“你刚才说的,不是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面说的话吗?这本书我也看过。你看的是消极的一面,而我看的是积极的一面,你还记得吗?罗曼罗兰笔下的贝多芬形象?”我用朗诵的语调说起来:“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格言来说明的 — 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的,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用痛苦换来的欢乐’,我们不应该以贝多芬为榜样吗?”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这和她美丽的容貌很不相称,我隐约感到在这笑声有一种虚无的情绪,我感到担心,杞人忧天,我笑自己。
从三宝树到乌龙潭去的路上十分幽静,一条石块铺成的小径一直向下,两边是密密的竹林。触景生情,我也不禁想起自己多桀的遭遇,心灵抨然一动,仿佛和姑娘的心接近了。但我清醒地感到,我们这些年青人,生在风云多变的年代,经历了复杂的政治动乱,都有一些不幸的往事,然而我们能颓废,我们能后退吗?我又想到了那三棵老树,经受千历万劫,而依然鹤发童颜,郁郁葱葱,这又多象我们民族的命运呵,为了这,我们每个人不应当承担点什么吗?
我们并肩徜徉在山林石径上,一直向下,两边竹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们沉浸在唐朝诗人王维创造的幽深境界中。我忽然想起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她在上海农场工作,这几天正陪她当干部的父亲在庐山疗养。我奇怪这个干部的女儿为什么会如此消沉,是因为她反差太大的生活道路看透了点,还是因为从刚懂事时就喝着“狼奶”而幡然醒悟后的变态表现。我不愿再去触动她易感的心灵了。
但我仍然感到她是可爱的,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我在心里已和她建立了友谊,我想她也是。我愿意携同她一起前进。
乌龙潭快到了。她又高兴起来。以“向导”的口气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乌龙潭的掌故吧!”
“从前,乌龙潭里修练着一条温顺善良的‘乌龙’,它不仅给创建东林寺的慧远法师以很多帮助,并且帮助老百姓喷云吐雾,催降干霖,战胜旱灾,老百姓都很喜欢,每年六月初六,东林寺的和尚和当地百姓采来鲜果,投入潭中,祭祀神龙,当地群众称之为‘送龙饭’据说送来的饭菜,必须扔进潭中,否则乌龙秋毫无犯,看,乌龙潭到了!”她指着前方:“一千多年来乌龙一直修身养性,将潭水分五道从隙缝里轻扬而下,注入潭中……她的眼里发出明亮的光” 。乌龙,为百姓做好事……多有意思,姑娘的话十分含蓄。哦,她心中还有神圣之火在燃烧。
我相信她不会永远颓废下去的,在一个站起来了的民族面前。
天色黑了,我们分手了。
“我们几时再相见”,她的目光在问。“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的目光在答。我匆促中抓住她少女的素手,一股热流溢向全身。我醉了,她羞怯了。
我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在山谷中飞响。
“…………”空谷在和音,听不清了。远处,她扬着手绢。
风儿,扬起了她的秀发。
(发表于2000年5月上海金融报、劳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