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方向
晚上和老陆一起吃饭,说起一个关于方向的故事。
老陆到武汉20多年了。他在这里学习工作、结婚生子。几年前,他接母亲到武汉来住了一段时间。刚来,母亲就感到不舒服。睡眠紊乱,饮食也很困难。后来竟还生病了。原因其实很简单,老人家失去了方向感。
老陆的老家在河南农村。北方平原地区,村落大多方方正正,道路按横向东西纵向南北自然延伸。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面向初升的太阳,左边是北,右边是南。在这样封闭从而熟悉的环境中,人们根据太阳安排生活和认识自己在时空中的位置。太阳是人们生活的指针。
在老母亲的观念里,屋子坐北朝南,太阳应该从左边升起,往右边落下。可是,老陆家当时住在学校,房屋沿山势建筑,他所住的宿舍楼大概是呈坐东朝西的方向。一辈子生活中形成的固定思维模式,遭遇了儿子住房不规则的方向的冲击。老陆母亲不能接受太阳从屋后升起的事实。就是这样一种观念和现实的“方向”的错位,使老母亲陷入了持续的惶恐和焦虑。根据“左东右西”确定方向的意识被冲击和破坏后,老母亲感到失去了生活的坐标,陷入一种眩晕的状态。思维的混乱引起了生理机能的紊乱,于是失眠、饮食不振,于是生病了。
当务之急是替老母亲找回方向。据回忆,一直到出火车站,老母亲的方向还是明确的。但是,由于武汉道路在方向上的不规整,离开火车站不久老母亲就失去方向了。于是,有了一个帮老母亲找回方向的简单方法——回火车站,再重新走一次。老陆将母亲带到火车站,确定了最初的方向。往回走的时候,每有转弯,势必明确东边所在再继续前行。一直到校门口,母亲的方向还是明确的。可学校的地形实在有些复杂。上上下下,左转右突。太多的转弯使母亲的方向一再被破坏。到了家门口,母亲还是不能确定东边所在。接下去,母亲的病情似乎加重了,老陆只能将她送回老家。自那以后,母亲再没有来过武汉。
在传统社会,无论是人们生产生活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还是心理环境,都有着稳定性的特点。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形成了关于时间、空间、伦理、道德等的稳定观念。这些观念不仅在规范和约束着人们的行为和思维,实际上已进入人们的潜意识从而成为生活的构成部分。背弃这些观念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人们无法想象另外的生活方式。方向观念在传统社会里对于构建人们的生产生活具有重要的意义。在理性介入并成为人们生产生活唯一指导原则之前的漫长传统社会里,每一个人都被认为在宇宙中占据有自己特定的位置,就像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一样。人们想像的人生不过是天体运动在地上的重现。每一个人对应着某个天体,天体的运行方向就是人生的方向,天体的轨迹就是人生的轨迹。方向的偏差可能引起轨迹的变化,从而会破坏自然的和谐。由此所改变的不仅是个体在当下及来生的境遇,而且是家庭、宗族及更大范围的人们在现世和来世的命运。于是,“风水”在传统社会的修路、建房、筑墓等活动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传统社会的封闭性和稳定性意味着人们是在与环境及社会的关系中确定自己的存在的,每一个人不仅在时空中占有自己的相对位置,在社会伦理中也有自己的相对空间。离开熟悉的环境及参照,人们很难把握自己的空间存在;离开社会联结,人们很难理解自己的社会存在。方向感的构建因此具有相对性的特点,即人们是依据某种参照物确定自己的位置及运动方向的。比如,在一个坐北朝南的村庄里,东边就在屋子的左头。这种相对的方向感渗透在人们生活的所有细节中,构成人们生活的重要内容。在传统社会里,这种方向感的稳定性还构成了人们生产生活的确定型的重要方面并进一步强化了传统社会的稳定性。当然,稳定且确定的方向感也成为人们稳定的心理结构的重要构建力量。
现代社会是一个失重的社会。商品化的浪潮将人们从传统世界中裹挟出来,投入无边的市场深渊。伦理、道德、宗教等社会联结纽带被彻底撕裂,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结构传统社会的内在关联。摆脱一切束缚之后,个体进入一种失重状态(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社会伦理约束之下的责任意味着生命之“重”,它使人生具有意义;摆脱社会伦理束缚使生命充满愉悦,意味着生命之“轻”。)。在整个社会激烈变动的背景下,个体这个失重的欲望小球在各种内在外在力量的冲击下,不论肉体还是心灵都处于持续不断的燥动中。这个失重的社会进一步体现出割裂的特点,个体成为相互失去关联的原子。个体的原子式存在是传统格局被打破的结果,同时也是传统稳定格局进一步的解体因素。联结个体的情感、宗教、伦理纽带既已断裂,个体也就失去了位置,失去了故园和归宿。
在传统世界里,个体依据社会联结确定自己的位置。在社会联结纽带断裂以后,个体失去了参照,只能根据自身确定位置。于是,现代社会成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社会,自我成为整个宇宙的核心。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中,个体通常不是以相对物的存在来构建自己的位置,相反,是以自我为中心来构建整个世界的存在。方向的确定不是依据客观的参照物,而是依据个体的主观存在。在传统社会,太阳是人们确定方向的核心,在现代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成为方向确定的太阳。所以,如果说现代世界还存在方向的话,这种方向是一种绝对的方向,是所有一切都指向自我的方向。于是,在人们相对的地方,方向感的冲突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进一步的疏离和陌生。不过,长期的眩晕导致的是习惯和麻木。失去方向的人们在黑暗的城市里似乎凭借嗅觉也可以找到道路。
这一切,——人们似乎是在倒立着走路——对于一个传统社会的来客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当他无法摒弃已经融入他的血液而又与现实世界不相容的观念时,他开始晕眩、呕吐、失眠,最后只有逃离。
对于具体的个体,可能存在逃离的机会。就整个社会而言,显然已经无路可逃。不过,深陷现代深渊的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失重和晕眩,已经失去逃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