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略一品”系列之四:学经济的人比较爱管闲事


“正略一品”系列之四:学经济的人比较爱管闲事

——汤敏赵民对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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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民:汤敏教授,我现在在做这样一个研究,研究人到底是怎么成功的,或者说当人回首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或事业发展的早期阶段所走过的道路时,怎么才能从中吸取经验,更快地达到既定的人生目标。没有什么界定范围,请随便谈。

汤敏: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题目,也是非常有趣的题目。成功实际上是没有标准的,跟你自己对成功的定义有关系。我不敢说自己非常成功,我觉得成功与否关键是自己怎么看,你自己认为自己成功就可以了。

赵民: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想做学者,或者做经济学家、独立的研究人员之类,当时有这种理想吗?

汤敏:我曾经想过到底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我从小就爱想一些问题,特别是有关经济方面的。当然,我们小时候赶上文化大革命这一特殊的历史期间,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真正的经济问题。但是,可能是受家庭的影响,因为我父亲是搞经济的。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书看,家里有几本金融方面的书,也看不懂,就是拿着瞎翻翻,慢慢地就培养了这种兴趣。

赵民:所以,你从小就有这种家传。

汤敏:应该说家庭的启蒙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我刚好碰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就是78年考上大学正赶上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整个社会,从舆论来说,从实践来说,都在引导你朝这个方向发展。所以,我是学数学的却对经济感兴趣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赵民:你大学本科是学数学的?

汤敏:对,我是武汉大学数学系数学专业毕业的。现在看来,数学是最抽象的,最不入世的东西。但在当时,由于徐迟写的《歌德巴赫猜想》风靡一时,数学系是非常热门的。当时考武汉大学的都想报考数学系。我学数学也是受了徐迟的影响。但是学了一段时间,我就发觉这个东西,虽然非常重要,但自己好像少了点天赋。数学需要怪才。我们班就有很多怪才,他可以坐在那儿,从早上坐到晚上一动不动,你早上看他什么样子,到晚上你看他还是那样。他们可以这么去看书,我觉得我比不过他们。为什么叫怪才,因为数学这个东西,人类已经研究了几百年、几千年,该发现的东西已经都发现了。你要想再发现一个东西,一定要用非常奇特的方法来做。

赵民:难度很大的。

汤敏:对。

赵民:那你选择数学是自己填的志愿还是……

汤敏:自己填的志愿。曾经特别想学,但是后来学着学着发觉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当时正好改革开放,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国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经济学家董辅仁,他正好到我们大学去做一个报告,一个偶然的机会正好我去听了。他实际上不是为数学系做的报告,而是为经济系做的报告。当时他谈到了经济改革。那还是在79年的时候,刚开始思想解放,我一下就被这个吸引住了,我觉得这个东西太有意思了。当然还有儿童时代父母在心里打下的烙印、埋下的种子,听了那次讲座之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

赵民:董辅仁那个讲座?

汤敏:对,因为董辅仁原来是武大的老师,我就觉得这个东西也应该是我感兴趣的。当时我们数学系和经济系也正好在,学校正在琢磨是不是也应该让数学系学学经济,所以一碰即合。那时候我两边听课,这边数学还照样在上,但同时还会到经济系学习经济方面的课程。当时我们数学系还有好几个一起去的,包括我现在的太太左小蕾。当时我们都是数学系的,同班同学,一起去听课的。当然听了课以后,就对经济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去了解一些理论。毕业的时候,正好武汉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需要老师,我们就都留校了,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赵民:经济,教授、学者?

汤敏:对,出国以后,在美国学的经济学,工作以后也是在经济方面工作的。

赵民:当时你的数学基础肯定也是有帮助的吧?

汤敏:数学基础非常有帮助。我觉得数学基础有几个方面,一是逻辑思维方面。数学不是教给你多少知识,关键是培养你一种知性的、逻辑的思维方式。我想这种思维方式,直到现在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因为很多经济问题看似非常复杂,其实把理论逻辑想清楚,实际上也是非常简单的东西。数学这个学科本身,就是专门抓住核心的地方来切入来研究。此外,学数学还有一个好处。美国的大学,经济系用的基本都是数学功底。你在美国听经济系的课,特别是博士的课,如果没有人告诉你这是在学经济,你一定会以为是在上数学课,因为所有的经济方面的经验理论都是由数学导入的。所以,数学基础是我读研究生、读博士生的优势所在。但在另一方面,这也是缺点。因为从数学角度看,经济学原理就是一些数学公式,但实际上它的背后有深刻的经济学理论背景。对于我们学数学的,三导两导就把公式导出来了,就以为自己懂了。实际上出去工作以后,真正实操起来,才知道它不仅仅是一个数学公式的问题,还蕴含了很多非常深奥的经济知识。这个也是很多学数学出身后来转向经济的同学的一个共同弱点。我们把经济问题看得太简单,忽视了公式推导背后的学问。成功与否,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我自己觉得很成功。

赵民: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说,你儿时潜移默化的家庭熏陶加上你偶然听到的一次董辅仁教授的讲座,为你开启了经济领域的大门?

汤敏:是整个社会化。

赵民:整个社会化和你自己内心的兴趣结合在一起了。

汤敏: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讲,我觉得我非常成功,因为我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些经济问题,还是充满兴趣的。所以,每天都会去思考、去研究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甚至能把它写下来。我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赵民:你能估计自己到现在为止大概写了多少字吗?

汤敏:这个很难说。其实我比较懒,写得不是特别多,百八十篇,也都是雕虫小技了。

赵民:但是,我的意思是,你要写这么多学术性的文章,又是经济类的、有学术积淀的文章,会不会觉得累?或者说你为什么能写那么多还始终保持兴趣而不觉得累呢?

汤敏:一个是我并不是搞经济学术的。经济领域也有非常偏重学术研究的,有很多学术文章。我对纯学术的问题,兴趣不是很大。我觉得各有所好,我之所以从数学转到经济,就是对太过抽象的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所以,我现在更愿意做一些更实际的对政策的研究。另外一个是跟我一直在亚洲开发银行工作有很大的关系。我得了博士学位以后,就到了亚洲开发银行去工作了。亚洲开发银行不是一个学术机构,它是一个操作性的机构。当然我在那儿是做研究,但是那个研究更多是政策性的研究、操作性的研究,直接对政府政策进行评论或者提出建议。那十几年,在工作中的训练,使我本身对这些问题越来越熟悉。所以我的文章绝大部分都还是政策性的,谈关于经济政策的、经济现象的问题,包括对一些问题的建议,这方面比较多一些。真正的纯理论文章我写的并不多。

赵民:一个人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再去改变社会,大概有几种方式,一种是用钱,无论是捐款还是办实业都是可以的;一种是用权力,或者说政策,政府部门是这样的;还有一种就是用自己的思想,用理念,用对很多问题的深刻认识去改变。按照我的角度来看的话,您应该是属于第三种。

汤敏:对,因为我既没钱,又没权,只能是第三种。是第三种我也不敢说我改变了世界,只能说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这一个领域是我能耕耘的,那么只能老老实实在这个领域里面耕耘。

赵民:怎么看待这种类型的人,你觉得这种类型的人,在整个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变化中,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是越来越重要呢,还是怎么样?你有没有预测或者展望?

汤敏:我觉得对任何一个进步的社会来说,第三种人,是跟第一、第二种人同样重要的,甚至更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整个社会的发展实际上是思想要领先,想法要领先,理论和实践要领先。很多人他之所以赚出钱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想法,他付诸实践了。很多人能拥有权力,能走上领导岗位,也是因为他的主意比别人多,他做的工作比别人好,他有思想。由此看来,在现代社会里,特别是在一个知识型的社会里,知识就显得第一重要了。所以,为什么邓小平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觉得很有道理。当然社会有分工,有些人会专门去研究知识,研究科学,他不一定赚大钱,也不一定有很大的权力。社会分工就要他做这些事情。我想有相当多的人是喜欢做这种事情的。像那些大学教授,那些知识分子,那些思想家,成天在那里爬格子,看着也很累,赚得钱也不多,但是他们很高兴。为什么呢,就因为他喜欢这个事情。我想这个社会里面,喜欢这类事情的人,不见得比喜欢钱和喜欢权力的人少。当然了,应该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这个社会能够为做这些事情的人提供一个比较好的生活,一个能够过得去的小康生活。这就足够了,只要不挨饿,只要穿得暖,吃得饱,就足够了。那么,给他一些自由的空间,让他想去,让他写去,让他琢磨去,至于这个东西对人类有没有用,那是第二位的事情。他把他的思想写出来,把他研究的成果发表出来,有没有用,让市场去实践。

赵民:让大众去检验?会不会有人说,我有很多思想,但是我不想写,因为我的文字功夫不行?是不是一个人要成为这样,或者叫学者,或者叫做研究现实问题的学者,他的文字表述能力一定要达到一定的水平,才能成为这样的人?

汤敏:对,我想会有一定的要求,就是说我们看那些大家,那些大学者,他们的文字功夫很好,他们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强,并且他们的思想也是超于凡人的。我想打一个比喻,这就跟卡拉OK一样。在没有发现卡拉OK之前,大家认为唱歌这个东西,是很专业的,只有歌唱家、音乐家才能做到。后来出了卡拉OK,很多人都能唱歌。在没有出现卡拉OK之前,你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么多准歌唱家。每个人都可以唱,只是好坏的问题。有了卡拉OK歌唱家还在那儿,你永远赶不上歌唱家,但是你可以自娱自乐,你可以自己放松,也有唱得好的,变成了什么超女,超男。我想文字这个东西也是这样,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写。你只要认字,你小学的时候总写过作文吧,你总有思想吧,你把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就跟卡拉OK一样。现在也有博客。没有博客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写出这些东西,但最后就是能写出来。当然,你写得再好,你也写不过郭沫若,写不过金庸。那无所谓,我不是金庸,我不是郭沫若,我就把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给我自己看,给我的子孙看,给愿意看的人看。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社会的知识,在脑子里想过的奇特想法、自己对世界的特殊观察、特殊角度,被记录下来。记录下来以后,才能不断的发展下去。人类跟一般动物最大的区别之一是我们有语言,我们有文字,我们能一代一代的把我们的知识积累下去,发扬下去。所以,狗、牛,几万年前就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进化非常慢。而人,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在几代人之间就能发生巨大的变化。为什么?因为我们有积累,我们后人是在前人积累的前提下往前走的。以前要写一本书,还得要好多竹片,要往上面刻,后来发明纸了,可以用纸用墨把它记录下来。现在到了信息时代,我们有了计算机,有了网络,有了硬盘,可以无限量地记录你的任何思想。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代,把自己想法、思想记录下来,就变得格外重要。

赵民:我问一个小问题,关于你的思想。你是在早上的时候创新主意多一点,还是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多一点,还是说随时随地的?

汤敏:很难说。什么叫思想,人的脑子永远在转,有时候转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是不是该吃饭了之类,总之是一些琐事,有时也在转大事。学经济的人比较爱管闲事,想的都是一些跟我们日常生活无关的一些大事,国家情况怎么样啊,世界经济怎么样啊等等。所以说,经济是一批“吃饱了撑的”人来做的。学经济的人更多的时候是想一些大事,你怎么想和你能迸发出新的思想,那是两码事。有可能总是不断的在想,突然才出一个新的想法,新的观点。这个应该是少数情况。

赵民:这种少数情况通常发生在什么时间段?

汤敏:说不清楚,记不得了。我想可能在晚上,半夜的时候,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写文章一般都是在比较晚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外面的嘈杂。当你静下心来,当你在你的书桌前,那时候,往往容易把白天那些支离破碎的想法组织起来。或者说人在思想比较集中的时候,更容易出一些奇特的想法。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迸发出创造性的想法的情况更多是在晚上。还有一个就是聊天的时候,辩论的时候,这个就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了,反正是在跟人家交流,特别是在跟高人交流的时候,思想往往就碰撞出了火花。能迸发出奇特想法的情况,相当大一部分是都是发生在餐桌上,因为大家能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吵架的时候,聚会的时候,这些时候比较容易出东西。所以,对我个人来说,这种时候也是一个方面。

赵民:这也是值得总结和向大家推广的,多吃饭,多聊天,多争论。谢谢教授。我今天就谈这么多,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学数学,然后转经济学,又做现实经济政策的东西,真的是很独特的类型。

汤敏:做了很多杂事。好,我今天就谈这么多。谢谢。

赵民:谢谢。

 

嘉宾简介:汤敏,前亚洲开发银行中国代表处首席经济学家,现任职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担任副秘书长一职。汤敏1953年生于北京,1977年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考入武汉大学数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4年赴美留学,毕业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主要研究领域为区域间经济合作、经济发展战略和国际金融业务。曾担任亚洲开发银行经济发展研究中心经济学家,负责东亚经济、南亚经济、区域间经济合作、亚洲债务和亚洲金融市场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