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频频送礼物，用去不少钱。送出两份并且筹划了一份而考虑最后一份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用金钱来买的礼物是没有意义的。正因为如此，这前三份已经送出去或者准备送出去的礼物，我并不感到满意。甚至感到羞愧。
“礼物”的意义，在马塞尔·莫斯的经典论述下，就是为了回报，也就是说，礼物的赠予只是某种形式的交换。近读徐贲先生《你还相信礼物吗？——礼物六题》，显然徐先生并不同意莫斯的立场。我采取徐贲先生的立场，即礼物只能是赠予的，并且是自发的。
在《礼物六题》中，徐贲先生通过分析六种不同的“礼物”的形式，告诉我们两条道理：其一，“自发的赠予”实际上就是“利他行为”。既然是“利他”的，并且是十分纯粹的利他，那么礼物就不应该带有任何的目的性。最主要地，赠予礼物不能为了回报，也不能为了控制。第二，“赠予礼物”这一行为必须赋予情感，但情感是无法用金钱买到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送礼物”是“不计成本”的，因为成本总是需要以时间或金钱来计算，但情感——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亲情与爱情——是无法用时间与金钱来衡量的。或许，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付出更多的时间或金钱意味着更多的爱，但我们永远无法以时间和金钱作为标准来衡量两个人之间爱的强度的差异。真正的爱无法用金钱来表现，并且真正的爱总是不能用“此刻”的流量来估计。
但我不愿意完全认同“时间”与“金钱”作为指标对“情感”的衡量的无能力。如果我们所有的成本只意味着“金钱”与“时间”，那么对于同一个人而言，至少我们可以从经济学的“机会成本”出发做出一个有意义的判断。所谓“机会成本”，与直接的“成本”概念略有不同，它衡量的是某个个体为了达成某个目标（比如得到一个物品）所放弃的其他可能价值中的最高者。比如，一个人可以用1元可以买到一个苹果或一个雪梨。如果他买了雪梨，那么他的成本将是1元，而机会成本将是一个苹果。“机会成本”概念与经济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稀缺性”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正常的选择下，放弃的价值的稀缺性越高，我们认为它所代表的“机会成本”越高。
而稀缺性又是相对的。于是，在“时间”与“金钱”之间，我们永远能够做出一个合理的比较，得出二者哪个更为稀缺。在这方面，我们常常用恋爱中的女性的撒娇行为做比喻，即，以下的两种行为是理性的（有道理的）：如果一个女孩跟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来往，她会要求这个公子多陪她；如果一个女孩跟一个穷人家的男孩来往，那么女孩会在物质上提出许多的要求。经济学的分析认为，对于有钱人家而言，“时间”相比“金钱”是稀缺的，如果富家公子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那么就意味着他在女孩身上投入更多的“机会成本”，也就意味着他对女孩更重视。相对的，穷人家的男孩，“金钱”是稀缺的，所以，如果他愿意为了女孩而拼命挣钱，则他也是付出了更多的“机会成本”。
这一对男女关系成本的分析，也进入了社会学家齐美尔的视野。在其1895年所写的《家庭社会学》一文中，他认为“聘金”与“买卖婚姻”基本是同质的：如果拖欠聘金，婚姻所生的孩子就属于岳父母，直到聘金完全支付（才归还孩子）。妇女是一种经济上有价值的东西，因此，她的家庭成员对迄今一直为自己所利用的劳动力，不会无偿给予，而是要求对它的劳动价值进行某种近似的资本化。购买妇女（即买卖婚姻——子俊注）首先表明妇女在婚姻里的一种很低的地位。……不过，这仅仅是买卖婚姻形态的外在的方面。我用金钱买来的东西，我就不折不扣地完全占有，比起任何通过自由意志归我所有的财产都要更加无条件地占优。从任何方面看，对于这样的获得，都负担较少的义务。
从另外一个侧面来看，以上分析意味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一方在另外一方上投入越多（机会成本越大），则不仅仅对对方意味着更多的“爱”，而且意味着自己也应该（正当地）期望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有意思的是，如果另一方对投入一方的回报是以“不变规模”（即每个单位时间的回报量相等，不递增，也不递减）的形式实现的，那么，投入的一方只有与对方保持尽量长的关系，才能够从对方身上得到尽量多的（或者是足够的）回报。套入到两性关系中来，也就是意味着，如果一方（通常是男孩）对女孩在短时间内投入得更多（时间或金钱），那么女孩越能够并且应该相信男孩不会轻易地放弃这段感情。
扯远了，回到“礼物”上来。其实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礼物的赠予就意味着赠予者对被赠予者发出的一个“邀请”：在莫斯的视角下，是一种对“回赠”的邀请（虽然似乎带点胁迫）；在徐贲先生的视角下，则是一种建立更深情感联系的邀请。所以，上述对男女关系的分析并不完全跑题——我相信同性间的情感联系永远比异性之间的来得单纯，因为，就如某部电影中的某个男角色所承认的，他眼看着面前的每个女性，首先想到的就是跟她们做爱。如果，对“机会成本”的分析能够适合于婚姻关系（如齐美尔所显示的），那么，我们不妨将这个概念套入到“礼物”当中看看。
什么样的礼物是最稀缺的？不好说。但是，那些普通人都买得起并且能够在商店买得到的礼物，绝对是不稀缺的，比如一件衣服，或者是一个浪漫的音乐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与金钱的稀缺性对比并不强烈。我们中的大多数当然并不富有，并且我们在挑选礼物的时候当然也付出了时间。但是我们希望能够有一个标准，以在我们收到若干份礼物的时候能够比较到底哪个“朋友”付出更多。这个看法当然很世俗——我们应该认为，这些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付出多少并不重要。但千万不要忘了，虽然“时间”和“金钱”并不十分稀缺，但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稀缺性的普遍存在正是因为我们生命的有限，也就是，我们的“时间”总量是稀缺的。为“朋友”我们是必须付出时间的，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当然是为那些愿意为我们付出更多的真正的朋友回报更多。“以德报怨”的事情，连孔子都不赞成，挑选朋友，又何世俗之有？
时装之所以比成衣贵很多很多，在于它的独一无二。而每一件时装之所以能够独一无二，则在于它倾注了设计师的心血。我常常有疑问：一个设计师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创意？现在，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所谓的创意，很可能只是在既有的基础上进行的一些很细微的修改。我这样说的意思，一目了然：如果我们要得到一份礼物，我们当然必须付出金钱；但如果我们要“创造”一份有意义的礼物，则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现成的器物，而应该在上面做点“手脚”。你可以买一张现成的卡片，但不妨试试将卡片上那千篇一律的笑脸换成朋友的贴纸照；你可以买一个现成的音乐盒，但不妨在音乐盒上用油性笔写上你对朋友的祝福语；又或者，约朋友出来逛街，然后在朋友看中一件衣服的时候忽然跟她说将这件衣服送给她当作她的生日礼物，让她知道其实你很在意的生日。
你认为礼物有多重要，你认为朋友有多重要，就决定了你愿意付出多少努力来寻找礼物的意义。
2007年8月27日，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