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有一老
生活中最相似的是四季,那棵树绿了,那棵树秃了,都是重复。树掉光了叶子是一夜间的事----昨夜西风雕碧树。一夜间你望出去,那棵树有了改变--他不是昨天的树了--去年甚至更远的那个时候又回来了。任何一个秋天都不是从日历上撕下的,日历上撕下的是纸,不是落叶。
昨天,一个学过医的朋友,见了我说:“你怎么一下显老了。”两年没见面的朋友,在秋天刚一见我就说“你……老了”那感觉真像是一个深秋又加上了一个深秋。想起小学时,在秋阳下的一座苗圃劳动,太阳照在土圪垃上,一阵风从一片叶子那儿吹得飘起来,我正发烧,在地头上看残叶往东再往东地飘着,朝向你,经过你,经过秋天。想着人总有一天会像树叶一样被风吹走时,烧就发得更厉害了。
人是被别人的一句话带进“老”这个字的,那一天我过得很仓惶。我是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当然,更不愿被人的一句话牵着鼻子走,但这句话不一样。回家照镜子----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改变,从小到大我觉得自己改变很小,或者说那种改变还称不上改变,没有迹象!我打算把那个人的话忘了。
怎么能忘!人总是要老的,改句别人的话----或“老”于泰山,或“老”于鸿毛,该老就老。我不知道会老成什么?以泰山和鸿毛来选择的话,我觉得自己哪一样也做不到。我去过泰山,游人很多,有独自的游人也有结伙的游人,有挑夫也有乞丐。我觉得自己老成泰山很不确切,你没有那么大的负载力。鸿毛也不太容易,我想了,要做鸿毛那样的人,大概其位置该在薛蟠和贾宝玉之间。这样的一个人,做起来也很难。先一点他要有寄生的条件和本事,我不是做不到,是没有;再要像某些人阐述的后现代一样,没意义没意识地没着活下去,比多余的人再多余一点,这种分寸也很难把握。因我理解的鸿毛,主要是轻,做一个有份量的坏人也许容易些,不厌其烦地轻下去很难,这样的人大致像我想象中的张爱玲的爸爸。
或许在泰山和鸿毛中间随便老成一件东西,也许是我的选择。老成一块踏脚的垫子,老成一个消失了地址的旧信封,老成一把鸡毛掸子,或像昨天听到的一位小朋友的外号--大土筐……这些都是一种老。我不知自己想老成什么,老这个字是一个朋友那天突然给我的(朋友总会突然给你什么)。如果我说自己想老成一支笔,这太有点抒情的味道了,会给人家留下反讽的机会。因为你喜欢在纸上乱划,你就说自己想老成一支笔,这样的比喻太实了,不艺术。那么,我想老成一本书,也不行,能老成一本书的人是很伟大的,伟大得可以不死,这种人做起来有神的意志和其它原因,不想也罢。
我不大想老成一只喝水的怀子,或接痰的痰盂,这种东西太公共了,也太被动,我还是想有个性些。我也不想老成一丸不治病的药,就是老成治病的药我也不喜欢,药是很局限的,总有不管用的时候。我不想老成一部电话,有绳的无绳的都不想。老成一双鞋当然不错,能走很多的路,但一旦破了,被人叫做破鞋,太难听。我不能老成一根绳子,吊人家的脖子或捆人都不能干,就是不捆人,捆东西我也不愿意。我也不想老成剪下的手指甲或脚指甲。老成钉子曾是我想的,但后来它扎进过我的脚跟,那种埋伏太过尖锐了,它并不朴实。我不能老成一个锅,也不想老成一面镜子,或一支快用尽了的口红,再或者在书上点点画画的红蓝铅笔……
我想不出我应该老成什么,也根本就没人问我想老成什么,但那一天我陷进了这停不下来的想的圈子里了,我真恨那句话。既然想不出该老成什么,就老成自己吧,别老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就行。老吧,总要老。“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