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数难逃(二)


 

    很多年以后,我陷入了真正的迷宫。整个夏天,我都在江南游荡。后来,有一辆破旧的长途车,把我带到了苏州。本来我不打算去那里,因为我对苏州园林丝毫不感兴趣(尽管我的集邮册里珍藏着一套精美的苏州园林邮票),但我还是去了,仿佛抵挡不了天堂的召唤。应当承认那座城市所代表的唯美的生活情趣对我的诱惑,革命教育并没使我的六根清净,各种俗念一不留神就露出马脚。好在这时,我的心态已放平了许多。我的生活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与此同时,差不多已经把李秀成忘得一干二净,说得严重点,我早已背叛了少年的梦想,我在了解到凡俗生活的不可更改之后,看到了并且尊重着它的价值。

 

    这个时候,我无意识地潜入一座巨大的府宅:忠王府。忠王。这两个字令我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看到作业本背面那些铁盔铁甲的英雄身影——李秀成!他居然住在这里!尽管太平天国确曾是我一度迷恋过的天国,但我对他的知识却少得可怜,来苏州前,竟不知道这里曾是李秀成的政治基地。如今,我不是以一个同志而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适合于我的游客角色——它的殿堂、它的游廊、它的花园、它的戏楼,每一处都印证着门票的价值。唯有一点,那就是不大像革命圣地。它会令朝拜者大失所望,它的奢华消解了革命的严肃性。

 

    忠王府被纳入了苏州的主题之中。苏州的主题是享乐。我这样说,丝毫没有对苏州的贬意,因为这份享乐是苏州人自己所创造的,并且由每一个平民百姓分享。这个天堂是他们自己的,谁也夺不走,夺走了他们还会再创造。苏州人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制造出无尽的情趣,他们精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表明了中国人的生活智慧和生活态度。革命的最终目标,通俗地说,也是使每一个人都过上好日子。然而,当革命者一心营造自家的乐园,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忠王府我们不难发现,苏州每一个美好的细节,最终都成为打造忠王府的好素材,出现在忠王府的视觉图景中,被高高的红墙封锁起来。这些红墙把苏州分割成两个部分:平民的市井,和贵族的特区。市井受到约束,而特区则可为所欲为。

 

    历史中那些被红墙遮掩起来的部分如今已经彻底裸露出来,时间瓦解了他们的权力,他们的隐私已得不到任何保护。即使是历史的发霉部分,也可以拿到太阳下面晾晒了。这是历史的规律,是前人的尴尬和后人的荣幸。有趣的是,当人们获得了精读历史的权利的时候,他们却又都在真相面前止步不前。在禁忌的年代里人们可以执著于对真理的探寻,不惜代价,而当冰川纪过去,风暴不再,那些探寻的目光却随风险一同散去。仿佛真理和风险是一种同谋关系。如果没有了风险,如果在历史的隧洞中探密如同在自家的庭院里漫步一样悠然自得,而不再需要勇气,探险者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人们也就失去了对历史真相的兴趣。也许这,也是市井小民总对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情有独钟,而从不关心公开发表的报章新闻的原因之一。

 

    来忠王府游览的人们于是都沉醉于它辉煌典雅的建筑格局中了,而它的主人,以及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对他们来说,已经无关紧要。面对历史,人们只顾顺从外表的诱惑,而没人再去追问它们背后的深意。如果我们坚持将这座府宅从革命的背景中剥离出去,而仅仅从建筑文化的角度去打量它,应当说,它是精美绝伦,无懈可击的。它对空间节奏的掌握和对细节的处理,刚好契合了人性深处的某种渴望。那些在阳光下排列的廊柱和重叠的飞檐,铺展着它的气派与奢华;而欲望与欢乐,也在每一个角落闪动。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府宅里的那座戏楼,记得那巨大的厅堂和雕镂考究的舞台。这样的奢侈在苏州城是绝无仅有的一例。锣鼓响处,李秀成便是戏楼里唯一的观众,当然,那些服侍他的下人和身边围绕的献媚者除外。然而,他是否也能同样将自己的表演看得分明?

 

    由于权力的不受制约,因而他们对享乐的投奔,对他们的事业来说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以说,太平天国由盛及衰的苗头,自洪秀全执意定都南京那一天就开始显现出来。本来,他们可以趁着大好形势,将革命进行到底,直取北京,夺取政权。但是繁华的金陵止住了他们的脚步。船到码头车到站,天堂就在身边,他们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迫不及待,谁都不愿意再在艰难的行军路上颠簸下去了。这些农民一夜之间都变成唯美主义者,灵秀健美的江南一下子成为他们争夺和哄抢的对象。他们的革命在这时暴露出不可告人的一面。他们急匆匆地兑现着自己的野心,再也听不到行军中的马嘶,和旌旗被霜风拍打的劈啪声。激情被香梦解除了武装,杏花春雨的江南无意中成了革命者的敌人,洪秀全躲在江南粉红色的夜晚里,等待着历史的报复。

 

    即使在当时,也有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份太平图景中蕴含的凶兆。功高爵显的战将罗大纲就是其中之一。过早建都,从军事上讲,不仅给了清廷喘息的机会,而且使南京(天京)成为太平军北上夺取政权的一个沉重包袱,太平军的战略,将由攻转变为守;从政治上讲,则将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变成一个矛盾丛生、贪欲横行的官僚系统。但罗大纲的建议不可能符合洪天王的意愿,相反,殿前右史何震川则因撰写《建天京于金陵论》而被连升三级。

 
    天王的选择必将成为全军的选择。李秀成在洪秀全的身后心安理得地构筑着自己的安乐窝——他不可能拒绝他根本拒绝不了的诱惑。领袖的贪婪刚好为他自己的贪婪准备了借口。天王那没有节制的奢华,对每一个身边的人,都是一种刺激和腐蚀。太平军里有一名英人,名叫呤(A. F. Lindley)的,曾在李秀成麾下任职,用罗尔纲先生的话说,是一名“投效太平天国四年之久的‘洋兄弟’”。他后来写的《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了王维周、王元化父子的中译本)一书,尽管充满了对李秀成和太平军的美好感情,但仍描述了他们被财富打动的表情——江南的财富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使他们由犀利的苍鹰变成了华璨的蝴蝶。从呤的书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李秀成的狻猊冠,比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朱翊钧的皇冠,还要富贵精致。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只不过这弱点寄生于谁的身上,后果会大相径庭而已。反抗强权的弹力和享受权力的快感往往成正比,从李自成到洪秀全,都证明了这一定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现实的温床使得他们身体里的毒素疯狂生长,而革命的初衷,则终于蜕变成一句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广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