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愁”如何能销?


“万古愁”如何能销?

——从李白的《将进酒》说开去

摘要:李白的“万古愁”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话题,李白认为自己肩扛着万古以来志士仁人挥之不去之愁,而欲销解之。然万古愁能否销掉?如何销?如果销不掉,症结在哪里?这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解开了这个万古以来的“结”,中国传统文人的心灵世界将会展示在我们眼前。

李白《将进酒》末句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历来对此句的解释多为豪言壮语,周啸天先生在《唐诗鉴赏大辞典》中说“即便千金散尽,也当不惜将出名贵宝物──‘五花马’(毛色作五花纹的良马)、‘千金裘’来换取美酒,图个一醉方休。这结尾之妙,不仅在于‘呼儿’‘与尔’,口气甚大;而且具有一种作者一时可能觉察不到的将宾作主的任诞情态。……情犹未已,诗已告终,突然又迸出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开篇之‘悲’关合,而‘万古愁’的含义更其深沉。”先生将“与尔同销万古愁”解为“与开篇之‘悲’关合”是对的,但“万古愁”的深沉的含义及“销”如何解并未作解颐钩沉,而此句是整首诗之诗眼,解开“诗眼”之义,全诗深沉的含义及李白心中的死结便引刃而解,请试为解之。

“借酒消愁”是一个普泛化的意象,《诗经·周南·卷耳》中就有“我姑酌彼金罍,为以不永伤”的借酒消愁,《诗经·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庾信《愁赋》“深藏欲避愁”,辛弃疾《鹧鸪天》“欲上高楼本避愁”等等。当然,消愁的途径除了“借酒”还有很多,或读书、或吟诗、或作画、或书法、或游览天下名山胜景以消愁,或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者。而太白此处独以“万古愁”与“销”(非“消”字)搭配,在消愁之上更翻出一层深意,“销”字,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为“铄金也”,与“铄”、“铸”同义,泛指为熔化,总与金石有关,太白用此“销”字,认为他的愁是万古以来、亿万斯年凝聚而成金石般坚硬之“块垒”,没有足够的火力、温度是无法消解的,这“万古愁”盘踞心中,移之不走、挥之不去,使快乐难有容身之地。不销何为?故诗中出现了“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言壮语。然“万古愁”果真能销?

此首诗的首联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揭橥天地自然状态之不可逆转,循环不已而万古依然,相对应的是生命的有限和短暂,面对天长地久、出生入死的宇宙洪荒和生命本质,个体的渺小和无奈便油然而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夫子临河而叹,是有感于大河之永恒而生命之短促、不可把握,而又激发起夫子欲以生命的有限对抗无限之天命而求得永恒的精神气度。他说:“朝闻道,夕死可也。”(《论语·里仁》)欲以生命为代价“闻道”(夫子之“闻道”即包含“行道”),因而“箪食瓢饮”“曲肱”之窘状也不减其“闻道”之乐。李白是深受儒家理念濡染之士,“闻道”而不能“行道”,致使朝暮间青丝变白发,生发出无限的愁。

但太白之所以是太白的关键,便是永不泯灭的治平天下的政治热情,接下两联弃烦就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认为“人生”句的语序解为“得人生意须尽欢”更符合太白的独特的性格,人生本来就是追求幸福快乐的,老子曰“出生入死”,生之初即死之始,结果非常明确,何必自寻烦恼呢?“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李白《襄阳歌》)“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幸福快乐是生命的本质,故不论在“造次”、“颠簸”的失意中,或功成名就的踌躇中都应“一以贯之”——金樽对圆月。何等的疏朗,何等的洞明人生!

“天生”句应特别关注,“天生我材”亦如《论语·子罕》中子贡答太宰之问曰:“故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天生德于予”(述而)。诗人认为,有天生之材不愁没用,更不必为时散时聚的身外之物介怀。“烹羊宰牛”非显排场,只求一“乐”,但此“乐”非“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的魏晋名士之“乐”,是有用于天下苍生福祉之“乐”,尽管“乐”外向为“一饮三百杯”的痛饮、豪饮、狂饮。

“乐”而歌是最自然不过的,但是听者“愀然”以至“正襟危坐”者,却是歌中挥之不去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悲情,并非乐极生悲,而是诗人治平天下之志(“乐”)与“冰塞川”、“雪满山”的现实境遇的严重冲突,冲突中后者以压倒之势使诗人之志途幽暗不明,报复难有施展空间,而展雄才、治平天下(“寰宇大定,海县清一”)是诗人“至乐”的根本所在,非“钟鼓馔玉”的显贵生活。因“至乐”难极,故退而求之它途,愿“常醉不复醒”,醉而生幻觉,“至乐”也会幻化演绎,岂不快哉!

诗人“但愿常醉不复醒”不能简单归结为麻醉自己,而是愁苦至极无法消解而纵酒与愁告别,欲将自己沉溺于无知无欲之境的耽求“至乐”幻象的“狂人”之举,诗人自己也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但失望绝望的愤激并未影响对人生的深层思考,传统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希圣希贤”,以天下为己任,承担大命。但诗人却发现,自古以来所谓圣贤都是在孤独寂寞中走完一生的。圣人如孔子者,十四年周游列国不见用于世,落寞归鲁,只能整理古籍、教授学生;欲以 “王道”治平天下的孟子自信“舍我其谁”,却被当世君王讥讽为“迂远而不近世情”;屈大夫欲以“属贞臣而日嬉”的途径在楚国实现美政,挽救处于颓势的国运,却遭疏远、流放终至没水而死;司马相如只能当炉卖酒,“穷途之哭”的阮籍只能以“猖狂”自保,更不用说当世诸多志士仁人仕途的凄凉。由此更凸现出专制社会的不合理不公平的制度对人才的浪费与摧残,从中不难体会诗人理想破灭后无法消解的哀愁。

“惟有饮者留其名”句可作两解。其一,中国传统骚人与酒有难解之缘,酒是乐时的锦绣,愁时的慰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能无酒,好诗好书也不能无酒,无论是自处还是处人都不能无酒。在李白看来,圣贤之寂寞也与不能纵酒狂饮有关。李白向来自视甚高,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云: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他希望做帝王的辅弼之臣,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然后象范蠡、张良那样,舍弃卿相之贵,浮游江海,栖隐山泉。“功成名就”和“栖隐山泉”两相对立的路径在这里很清晰地统一在诗人身上。其二,按当时语境,这自是诗人纵酒狂饮的忘情之言,他沾出陈思王曹植“斗酒十千”的掌故,陈思王的文采与政治运途皆与酒有关,当他政治颓败后更离不开以酒和诗文宽解,最后郁郁而终。而李白表现得比陈思王曹植更狂放、更具有想象力,“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更超乎贺知章解金龟换酒的豪举,简直不顾一切了。

但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如一苇防澜,让此前一切非常之举真相大白,诗人痛饮狂歌、狂歌痛饮,非只为一时之乐,而是心中积淀了万古以来志士仁人难以消解之愁。正途难以消解是这些志士仁人之通例,然太白就是太白,尽管欲以美酒“销”万古之愁,但他很清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和“举杯销愁”对举,说明所用的工具、路径皆与所为者不对应,以酒消愁的结果只能是愁上加愁,非能消愁也!柳永《雨霖霖》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庾信《愁赋》说:“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陆游的《春愁》曰:“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为到愁先至”;临清人商调《醋葫芦》云“几番上高楼将曲栏凭,不承望愁先在楼上等”(李开先《一笑散》)。愁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难以销解。

但“万古愁”真的难以销解吗?李太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最后一联给出了答案,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俗语云:“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称心如意的人和事总是少之又少,则太白之“不称意”不是个例,而是一种普遍性意义上的的高度概括,因“不称意”而生愁也就不是太白独有,而是万古以来许多志士仁人所共同遭遇不幸。因此,“明朝散发弄扁舟”就不仅仅是太白给自己所设计的出路,而是给普天之下之志士仁人所设计出的通途。“散发扁舟”是与入世之“束发戴冠”对应的“相忘于江湖”的人生态度,是将生愁之路径从根本上斩断,因为李太白之愁都源于其凝结于胸中的挥之不去的兼善天下的政治情结、政治理想,解除了这个心结,也就不必以自己瘦弱的肩膀扛着万古以来志士仁人之愁而不得逍遥,岂不就可以“放浪形骸之外”,逍遥而游了?

当然,这对太白来说是一个艰难痛苦的选择,他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表述了自己一生的生活理想: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方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太白看重的是“功成”,须俟功成后方能甘心引退。因此,“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是太白走投无路时的哀诉,而是一个深陷痛苦之中的强有力的灵魂的怒吼。

李白还是隐居了,在庐山屏风叠上座看风云变幻。“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猛虎行》),“吾非济待人,且隐屏风叠”(《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但是“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毕竟是他终生执著的理想,当此天下纷乱之际,正应是壮士立功志秋。所以当永王李璘率军沿江东下,慕太白大名而再三邀请时,太白便欣然前往。 761年秋,六十一岁高龄的诗人还打算前往临淮入李光弼幕府,参加防御安史残余势力南侵的工作,始终怀抱报国壮志而至死不渝。临终前所作歌云: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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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古愁”如何能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