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系列散文:遍地黄花


                                  遍地黄花

 

     蝉的鼓噪头顶着骄阳的暴晒,让人疲惫的眼皮只想合起而不想挣开。地面吸足了能量炙烤着万物,藤叶打起了圈圈软下了头,在黄昏醒来,又在上午睡去。我背着背篓,她挑着箩筐。日影已经短过了人身。她的步伐显得急促。但是腿不长,我轻而易举就跟在其屁股后头,跟在其蒙了一层汗的脊背后头,仿佛淋了一场雨。

 

    在家的时候总是畏首畏尾。说不怕晒那是被逼的,是假的。吃过早饭以后的时光是飞起来走的,一下下子日头就抛得老高老高。我把时钟足足往回剥转了一个小时,想多看一集《西游记》,但是不管用。她不看时间,一切依日光而定,一切依感觉而定。前半个上午,她总是焦急地催促我说:该走了!要不黄花开花了。前半个上午,她起码催了我十万八千百遍。各家各户的母亲都这样催孩子,把村里都催空了。

 

    路上不断地有人赶来,而山里早就站满了人。勤劳能干的单身汉来得最早,其次是家庭负担繁重的艰苦家庭——这样的家庭往往野心蛮大,一年要摘千把斤黄花。打死累死也要干。自己的手忙不过来,索性请来两三个不爱美的傻瓜姑娘。因为爱美的姑娘都躲在家里,生怕日头晒黑白嫩的脸蛋。而聪明一点的也不会来,她们不是到城里打工去了,就是相中一个有钱的人家趁早嫁了。

   

    在凹陷的山谷,或者南风拐不过去的背风坡,黄花地最多,星罗棋布。一大片一片金碧辉煌,夺人眼幕。但是这样的地段,尤其是山谷里头,气流不畅通,闷热躁人,连鸟雀都只敢在高处飞,是有潜在危险的。体质虚弱不耐热的人很容易中暑。刚才还镶在地里的圆溜溜的斗笠,往往倏地就不见了,一不小心载倒地上,脸翻白嘴发紫,身子抽紊着。肯定是中了暑。需要急救!但是,经验的人们还是把黄花种到这里。因为在迎风的地方纤瘦的黄花杆子常常站不稳身子,整天在左拐,在右歪。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长不出任何标致的黄花。黄花撞伤了表皮,就像瓜藤的触须那样卷起来。手一碰,两截,三截,好多截,掉落地上,化做泥,留在手上的只有黏呼呼的糖浆。舔一下,甜蜜蜜,可惜!不能卖出去美其名曰为“金针”,不能溜进千家万户的锅子和肠胃,不能博得众人的夸奖了。

 

    来得早的人经常要挨骂。娘买X,哈巴崽,背时鬼,这些由后来者嘴里吐到先来者身上的脏词,一个个字眼里充满的就不是恶意,而是喜悦。因为来得太早,黄花还没有长大“成人”,除了不好摘,出头差,加工后的色泽也稍黑。况且长大“成人”的黄花本不大,花蕾的粗细同姑娘的指头相当,而花柄就形同圆芯了。“成长”中的黄花花蕾尖尖处是青绿色的,只有长大后的黄花才颜色金黄,鲜艳夺人。所以当黄花还没有长成,这个尖尖和那个尖尖都是青绿色的,看久了就会眼花缭乱,不知道哪一个绿尖尖该摘掉。尤其是楂子花和早花,最易花人眼。这两种黄花黄花杆子都密集,而杆子上枝杈又丛多,黄花崽子一株株,一撂子一撂子的。因此,总有人羡慕我家的金竹花,但是金竹花黄花杆子太高,摘时需要仰面朝天,累人。所以矮小的我还是更喜欢别家的早花。更何况早花的寿命相对要短,顶多六十天。而金竹花如果照理得当,风调雨顺,要摘七八十天。此外还有一种白花,可以摘到秋打霜。暑假就那么累过去了,我觉得忒不划算。

 

    在晴朗的上午,当太阳还没有当顶之际,就是当众绿尖尖还未长成黄尖尖标新立异于人们视野当中,早出的背时鬼会灵机一动,干脆一屁股坐到一个阴凉处去等待。也有不性急的蛮子还坚持在地里数“星星”,这些无所事事的背时鬼便摇身一变成秋剥鬼,蹑手蹑脚走到该蛮子盛黄花的箩筐边,在里面藏入一块石头。我那时最擅长的就是做这种秋剥鬼,也曾因此被别的秋剥鬼毒害过,为此,我自有自己的防身之道——把箩筐倒置于地。但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算起来前前后后,我总共挑回家二十几块石头。大多只是单纯的砸砸我肩膀,也有换过票子的(有时父母要出好一两毛钱一斤来勾引,我们小孩才愿意去摘),不过那好象是我故意放的。

 

    伴随着这种秋剥鬼捣出的乐子,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欢笑又倍受人关注的是那些破吼高歌的京剧爱好者。

 

    你大概以为是那些叽里呱啦没完没了的扯家长家短的妇女们,其实不是她们。这样的人太平凡。也不是那些缄口不言只顾作业的老实人,山里人头颤动,你不发声,谁能瞅到你。也不是那些呼唱流行歌曲的年青人,他们的声音最最阴阳怪调,魅力有限。只有这些唱京剧的人,声音圆滚,浑厚,悠长,弹性十足,破空而行,专捉人耳朵。会唱京剧的人算多,但敢于献唱的人却很少。它不像流行歌曲。一个村才那几个人敢大唱特唱,其余只敢在私自时小声哼唱。这几个人而今被分布到这一座山坡,那一道山谷,有时一个方位也分不到一个人。有时几个人又挤到一道山谷里,这时候他们大抵不会开唱。往往是你在这边山坡,我在那边山坡,几个人会唱得热火朝天,遥相挥映。声音在空气里对流,在日光下倾泄。这时候,各方赴来的取笑声,骂娘声,叫好声,口哨声,混杂成片。场面就不再原始单调,而显得异常波澜壮阔起来。人劳作于这样的环境中,心声自然是不会寂寞的。但打盹的还是大有人在。虽然手指还在空中不停地翻转,但心已睡去了。因此时常出现有人躯体往前走而心躺在梦里睡着而不会回走调整方向,结果一脚踏空摔进土坑里。对面的人见状以为是中暑了,慌慌赶过来,他(她)却爬起来骂天了。“X娘的,倒八辈子霉”,受害者总是这样宣泄心中的不满。

 

    这是晴天的场面,雨天的人们都置身于烟雨蒙蒙中,身上穿着各色雨衣——低廉的雨衣,只能防从天而降之水,无法抵御沾上肌肤后而自行爬沿的水,它们会从脖子,手臂等部位慢慢的侵湿整个身体。让人冻得浑身哆嗦,牙关打颤,甚至站立不稳。此时别说高歌一曲,连想说话也欲呼难出了。

 

    这样的雨天,山野是寂静的,凄迷的。人们脸上的笑容是从前的,忧愁是新鲜的。倘若雨季一长,下上三天四天,七天八天,山里的黄花便漫山遍野的开放了。人们只能任其开放,因为摘回去也是烂。这时候,通常的办法就只有烘烤了。

 

    “背干法”是最古老原始的烘烤方法。这种方法简单可行,适合单人操作,就是把罗筒子(熏烤腊肉时用以圈住火的那个家伙,不过是篾器制的)套到地面的火炉上,再将茶背(方言叫法,反正读cha音。)罩到其上。便可在茶背上撒满黄花了。这种呈圆盘状的茶背美观至极,中间稍稍隆起,是一个球面,而四围又很自然的向上翘起来,凹陷出一轮圆沟。球面上布满了线条优美均匀的竹篾痕迹,一道道,尽是圈圈。很好看,但不太实用。一来因为每次烘烤的量太少,顶多千把个黄花,数得清。急人。二来因为并不坚固耐用,内心的球面总是容易塌陷下去。这多半要怪操作人员火烧太旺,性急,把茶背渐渐烧坏了,韧性濒临消失。三来还是因为每次烘烤的量太少,黄花一多,就得熬夜,通宵,搭更多的灶。虽然有人传言一口灶一顶茶背一夜可烘干六十斤。这实在是夸大其辞,一般人都只能烘干三十来斤。但妈妈有次居然烘干零斤。那天我清早起床,发现她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我想她可能是从椅子上打盹滚下来的。我再看看灶上,空空如也,只有地面覆着一滩黑灰,我想那可能是茶背被火烧了,因为她后来再也找不到那顶茶背。

 

    自从村里连续爆出几次失火事件,人们便格外小心翼翼了,晚上熬夜的人不住地往额上抹风油巾。抹着抹着,这种方法惨遭淘汰。紧随而来的是用一种木架子烘烤。

 

    好比床铺那么宽大的木架子,方头方面方屁股,置于屋间,一个笨拙的立方体,虎虎神威。它有七八层横梁,每一层横梁可装两块竹篾板,每一块竹篾板和四顶茶背面积相当。同样在里面烧一炉火,也可以烧两炉火,用薄膜纸封好。再把检测性的手往里一伸,火气冲天。高兴得人不亦乐乎。但是这只是开头时候。结果呢!就因为这分火气,让人蒙受了不小损失。一天的黄花全烂在里面。原因在于有人将黄花装进去烧好火后,将架子封得太死,黄花在里面煮了一天一夜。待到其放心的打开去取干黄花时,一股蓬勃的热汽携带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面而来,手一捏,黄花早煮得稀巴烂。于是后来,有人用烟头在薄膜上戳了不少洞,黄花煮不烂了,但是黄花丝毫不干,还是水淋淋的可爱。于是有读书的学生怀疑里面的火缺氧,导致火萎靡不振。便用一根竹筒把炉火同外界搭牵起来。这好比中国进行改革开放,这是一个窗口。火一下子呼呼燃烧起来。大家纷纷奔走相告,但下午摘黄花回来,里面已经有三层竹篾扳毁容变成了黑木炭。于是有人往火上罩禾衣锅,铁板……。立竿见影。可是干燥都不均匀,东一坨,西一坨,仿佛女人脸上长满了斑。

 

    总的说来,背干法,木架子烘烤,都不可避免的要烧坏黄花。而且,这两种方法让每一个家里都气温剧增。尤其那烧红的禾衣锅,简直是“东方红,太阳升”。人忙碌在这样的环境里,时间一长,身上没一根干纱,“小河流水流”。蚊子到是减少了,人们坐着只需驱热而不必担心蚊子。人们为了不让竹篾板烧成黑木炭,干脆白天和黑夜连轴滚。于是一场阴雨过后,许多人身上的肉掉了斤把。但是值得,十斤黄花一斤肉,那装在蛇皮袋里的干黄花也变得丰腴起来。

 

    但是现在流行的方法已经早不是木架子了。现在流行用烤房烘烤。烤房其实就是木架子的升级版,好像电脑的386,486,586一样。原理不变,只是设施提升了档次。只是把搬来搬去的木架子搭了一间专门的小房子。隔热效果好。其次在炉火方面做了不小的改进,变成把火烧在外头,用火管筒引导,用鼓风机将火气经由火管筒吹进去,吹进去的火气受风扇动在屋里打圈圈。这样操作起来,黄花躺在竹篾板上安全妥当,干燥均匀。再湿润的黄花装几去,半天后取出来也干瘪瘪的,既不烧,也不用操心——当然,这是大人的事,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我晒得乌黑的脸蛋,笑起来何时能不像木炭一样燃烧。


后记:那时侯真不怕累,虽然年纪小小,可我干活的劳动强度(当然只是在摘黄花时)却几乎和大人一样了。每天不但一样的和他们早出晚归,吃两顿饭(没时间吃中饭),甚至为了减轻大人的负担,我主动跳起了担子。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因为我平时肩膀根本没碰过扁担,刚挑的那几天总痛得要命。父亲于是不让我挑,可我并不依他。有一次他因此向我发起了火,说我是自讨苦吃,可我也不怕他,也冲他发起了火——这件事说明我那时平时虽然调皮捣蛋,可到了关键时候,我却是一个勤劳能干,孝敬父母的好孩子。(自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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