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我总把自己的鞋藏起来,生怕被她看见。但她总有本事把鞋从角落里找出来,然后默默地擦亮,齐齐地放在门口,悄悄走开。

我跟别人讨论工作,她总在一旁静静地听,然后发现自己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就走开,又去满屋子找鞋,把它们擦亮,放在门口,然后满意地笑。这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拒绝不得,但让我压力很大,因为她是我婆婆。

婆婆名叫丁汉明,是个极能干的女人。见谁都陪笑、握手,请对方关照她的孩子们。记得第一次叫她“妈”时我羞红了脸,她的脸更红,高兴得像喝醉了酒。头发雪一样白,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被笑意填得满满的。但是最近我亲爹生病,一家人都笑不出来了,我更是难过得一夜一夜蒙在被里哭。老公一直出差,只有婆婆陪着我,不停地说,“真可怜,真可怜。”睡不着,婆媳俩儿开始聊天---

“我们这一代人真是命苦。”

“您是哪一年生的?”

1935年骑(七)月,”婆婆把三个手指捏到一起,她的湖南普通话听起来有些费力。“小时候家里穷,我爸爸在宝庆修公路,妈妈帮地主家做事。我们经常没饭吃,每晚只盼着妈妈能从地主家里带些剩饭回来。最长的一次我跟弟弟七天没吃一餐饭,饿得在床上爬不起来。

“真可怜,真可怜。”这句话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我嘴里。

“大年三十,家里没有一粒米,妈妈怀着小妹就要临盆了。外面下着大雪,妈妈让我去地主家借,我穿着一双烂鞋跑去,可人家不理。我哭着往回走,正好碰见村里的赵家大叔,他好心拿了些米给我。回到家,我就去雪里捡柴,等妈妈做好饭,我还是躺在床上。妈妈以为我是跟她赌气,一拉我,才发现我身上滚烫。第二天,我浑身长红点出了麻诊,还传染给了弟弟。妈妈挺着大肚子,跑去求人到宝庆找爸爸拿钱救命,去了好几趟,只取回来几文钱,办事的人还拿走了一半。”

“那怎么得了?”我冒出了一句婆婆的口头禅。她从来不爱开口求人,遇到为难的事说上一句“那怎么得了?”就走开,原来根儿在这里。

“又过了几天,我和弟弟莫名其妙地好了。可妈妈喊肚痛,喊了两天两夜,终于生下了小妹。可妹子脐带出血,当晚就死了。妈妈抱着妹子冰凉的身体愣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们靠在她脚边,看着妹子煞白的脸,饿得也动不了。妈妈没了孩子,可是有奶水,就抱来别人的孩子喂。人家一个月给30斤米,一斤油、一斤盐,本来应该奶妹子的奶水换了这些吃食喂我们。帮人带到一岁,主人家把孩子抱走了。家里没得呷,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走了三天三夜走到长沙。当时舅舅在长沙县政府工作,可舅妈不高兴,说你一个人来还不算,还带着小孩做么子!妈妈说,我就这两个孩子,一定要带在身边。就是去要饭,别人也会多给一点噻。”

“您爸爸修路挣不到钱吗?”我刚做完一档“男人,女人谁更累?”节目,婆婆简直就是活教材。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后来爸爸也来了长沙,一家人借住在亲戚的阁楼里。妈妈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摊葱油饼卖,爸爸去火车站拉人力车。他晚上不回家,要在车站等客,时间一长就病了。我和妈妈为贴补家用,借了个棉花车纺麻绳。一斤麻换一斤绳,外加一点手工钱。”婆婆用手比划着我只在博物馆里见过的东西。“麻绳要是起毛了,刷上些米汤就好了。”她教了我一个现在不常用的常识。

“您母亲真是一个‘喇利婆’。”湖南人管能干的女人都叫“喇利婆”。

“饿出来的咧。49年解放的时候我14岁,跟妈妈进了工厂,还是搓麻绳,给解放军纳鞋底用。一个人每天要搓出四斤麻绳,为了省灯钱,我们总是把棉花车背到路灯下纺。就在那时候妈妈又生下了小弟。50年爸爸去湘潭的锰矿山下井挖矿,妈妈因为长年的劳累得了心脏病,全身浮肿。街道救济妈妈去医院看病,但她在医院里一直担心孩子们住在火车站旁边,怕被火车撞到。妈妈打了利尿针就急着回家,刚进门就摔在地上。邻居们又赶紧卸了门板往医院抬。医院见人快不行了不肯收,大家只好又抬回来。路上妈妈问我有没有钱,她最后想吃一根香蕉。我买给她,边吃边回到家。妈从门板上爬下来,没穿鞋就进了屋。她不肯睡到床上去,怕自己死了孩子们害怕,于是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直到死去。弟弟们太小,见妈妈一动不动就出去玩了。我一个人跪在妈妈面前烧纸钱,盼她还能站起来。”

婆婆的眼睛红了,布满皱纹的眼角又多了几丝忧伤。这是老公的家史,也是我们今天幸福而又平淡生活的渊源。我想听但又怕婆婆难过,不愿让她再说下去。婆婆拉起我的手,粗糙而温暖。

“还是好人多,邻居们凑钱买了个木箱把妈妈装进去,入了土。我那时只有15岁,带着11岁的二弟和2岁的小弟回了老家。后来当上了妇女主任,上了卫校,在县里认识了王志的爸爸。65年王志出生的时候,我怀了他12个月,折腾了一夜还是生不下来。接生婆说胎位不正,叫两个粗壮的女人把我架起来一直站在床上,这才生下了王志。称的时候大家吓了一跳,十斤八两!”

婆婆整个晚上第一次笑了,比划着婴儿的大小,手势显示老公出生时的份量足有二十斤重。

“现在日子好了,身体也不行了。”婆婆打着哈欠,站起来去睡。弓着背、缩着肩,显得很累。走出两步又回来,顺手从床下拉出我藏进去的鞋。生怕被我叫住,再也不看我,垂下眼匆匆走出去。

屋里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冒出一句湖南话:“人这一辈子,为么子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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