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打来电话，提醒我母亲还有几天就生日了，还要我不要记错了。其实，每年记错的都是她，而不是我。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五，而妹妹总是记着是三月十五，以至于我们相约一起出去吃饭时，她才会惊呼，啊，我怎么又记错了啊。
妹妹问我，姐姐，妈到底多少岁了啊。我说，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七了吧。妹妹说，这么快就四十七了啊，我记得那年填志愿表时，妈才三十九啊。我笑，你孩子都两岁啦，我们都在老了，妈当然也会老。妹妹说，那今年她生日我们好好给她过。
我打电话问母亲，问她是想在家里过还是在饭店里过。我们的意见是不想她操劳，像往年一样到外面过，让她享受享受。以前母亲是很乐意去的，而且回来后还逢人就说，女儿和女婿请她到大酒店过生日了，还收到什么什么礼物。母亲喜欢享受村里人羡慕的眼光，她的脊梁就会挺得老直，她的皱纹会在那一刻笑成朵朵盛开的鲜花。可是这次母亲却执意要在家里过。她说，我嫁了二妹妹嫁了，当时还有小妹妹在家闹她，不觉得冷清，去年年底，小妹妹也嫁了，弟弟工作常年不在家，她在家闷得慌。她还说那天每个人都得回家吃她做的饭。先生在一旁说，妈你做的饭哪有饭店的好吃，再说你也累呀，要做那么一大桌子。母亲就生气了，说，不好吃你们也得回来吃，苦呀累呀，我就喜欢你们回来闹我乱我。我听了，只好依她，然后和她商量着报上一堆的菜名。想象着母亲一手抓电话，一手记菜名的情景，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心里酸涩极了。
本来以为我每个星期回去娘家陪她唠嗑一次，就算是很尽孝道了。事实上，整个村子的出嫁女，真的就数我们姐妹回得勤。母亲也常常受到同村老人的羡慕，说养育几个女娃真的比养儿子还亲。母亲也不客气，回噎人家一句：哎呀，当初哪个爱欺负咱家来着？当初还不是你们说啥咱家养的蚀本货，你们还不是讽刺我家女娃读书多浪费钱吗？看呀，这就是我梁慧琼养的闺女。村人被母亲撮到痛处，想想自己以前的行径和自己闺女的不上道，就都闭嘴了，而且教育孙女闺女时会说，你看老黄家那几闺女，多争气多孝顺，你要学人家一半就好啦。母亲有时还会说，是啊，我捡来养大的女娃，都比你们亲生的强哇。母亲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老说，说多了大家会生厌恶。当大家传开后，达到了她想扬眉吐气的效果后，她便不再说了。
我记得我嫁的时候，母亲是笑的，二妹妹嫁的时候，母亲也是笑的。可是嫁小妹妹的时候，母亲却是哭的。小妹妹看见母亲哭了，她也哭了，然后弄得我和二妹妹也哭了，小外甥见大家哭了他也闹起来了。随着小妹妹的出嫁，母亲是明显的老了，她意识到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她却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和方向。小妹妹出嫁后第二天我回家看她，父亲刚好不在家。家里门开着，可里面没有动静。我叫几声“妈”都没有人应我。我进到客厅，才发现母亲在角落里坐着，一动不动，我第一次发现话多泼辣的母亲如此苍老寂寥。母亲抬头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琳，你快生个孩子妈抱抱吧，二妹妹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不要我带了，轮也轮到你了。”我说：“妈，你怎么了啊，是不是病了，哪不舒服啊？”母亲的嘴儿就扁了，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你看你嫁了，二妹妹嫁了，弟弟还小不能成家，这下子小妹妹也嫁了，再没有人来闹了，也没有人来让我管让我骂了，这屋里这么静，没点人气，妈心里憋得难受……”那天我给母亲做了饭，可是我和她都没有吃。父亲回来，问明情况，对母亲说，不要迫大囡囡生孩子了，她身体不好。我听了眼泪就下来了。母亲见了我流泪，就哄我，像小时候一样哄我。说，妈老了，妈也像个孩子了，琳琳莫要怪妈傻啊。我就笑了，对她说，那我和妹妹们以后多点回家来陪你们还不行吗？母亲才笑了。
母亲其实最疼我。因为这几个孩子中，只有我是她捡来养的。我自小体弱多病，却惊人的聪明伶俐。母亲对我的爱是复杂的，小时候这种爱还常常夹带着暴力。母亲用她的方式极力的给予我爱，可并不是溺爱，她也会打我骂我，而且是非常凶的那种。早上天还没有亮，母亲就会把我给骂醒，要我帮忙做粥、照看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事。上学了就会骂着让我起床上学，小学五年，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的。我小时候老是生病，一生病，母亲就会咀咒我那该死的生母怀我的时候怎么吃那么多的打胎药害我体质这么差，听在我心里，那也是骂我的。母亲还会一边带我看医生，抱着我哄我打针不许我哭，我一哭了，她就又会来一顿恶骂。熟悉的医生听不过去，就对她说，捡来的女孩也是肉，你怎么骂得这样难听？母亲就会说，我拾来的我爱怎么教就怎么教，我一定要教出个女状元你们瞧瞧。医生就说，看你哄孩子吃药打针的样子，你明明是疼她的，怎么不有话好好说，非要用骂的呢？母亲说，我当然疼她，不疼她就不会打她骂她。那时我和医生伯伯一样，也是不明白母亲这话的意思的。那时还不够懂事，听到别人对我说母亲是个恶娘，捡来的孩子不会疼，教唆我不要听她的话，我那时也暗暗的哭过恨过，妈妈怎么打我骂我那么狠啊？在我六岁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过要逃走。可是，当泪眼蒙胧的我，看到母亲给我缝的漂亮的花裙子，在阳光下的竹竿上迎风飘舞的时候，我的腿走不动了，模糊的意识到，母亲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当我八岁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懂得了母亲。虽然母亲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诉苦过，可是我已经懂得了母亲的苦。外婆有一次无意中告诉我――16岁的母亲，是为了不致让阿姨舅舅挨饿用一箩谷子的代价嫁给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愚昧暴唳，待母亲并不好。特别是她生的两个儿子养不活，捡了我再生了两个女儿后，对母亲更加是变本加厉的恶劣。那男人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幼小的我在夜里，常常听到母亲和他的争吵。母亲苦苦审问他和那些女人的事情，我清楚的记得，母亲是没有泪水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后来母亲说她风开始时是有泪的，时间久了便没有了。母亲好强，她文化不高，可是体内那个叫尊严的东西一直在支撑着她。那个男人有时会在母亲的逼问中败下阵来，说再也不找别的女人了，可是天亮了，他们依旧是陌路人一样的生活。
母亲的恨在心里。忘记不了的是母亲最后的一次流产，那时我大约九岁吧，那个男人把母亲的东西扔到门外，说要一把火烧了母亲。我不敢看还在冒着虚汗的母亲，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颤抖，可是我却颤抖了，我却哭了。奶奶护着母亲却无能为力。那个晚上，是的，是个深冬的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布满了夜空，大地一片冷清的雪白。深夜时母亲叫醒我，说，囡囡，陪妈到外面做点事。我惶恐的点头。母亲带上帽子，把放在屋子一角的一个大黑包拎起来，叫我打着手电筒，跟在她后面走。我什么也不敢问，一直走到大河边，母亲把那个大包用尽全力扔了下去。然后母亲就坐倒在河边的大石上对我说：“囡囡，你知道妈扔的是什么吗？”我摇头。母亲说：“那是你的小弟弟，可是却是死在妈妈的肚子里了才出来。”母亲平静的说，我却哗哗的哭了。我挨近母亲，碰到她的手，比冰块还要冰。回到家，刚刚三岁的小妹妹在哭着要妈妈，见到母亲就死死的往母亲的怀里蹭。我知道母亲是虚弱的，没有力气，我就过去哄小妹妹睡。母亲躺在我身边，她第一次当我是个“女人”的问我，囡囡，妈常常对你这样凶，你恨妈吗？我先是点头，然后是猛烈的摇头。母亲就抱着我说：“我知道囡囡是好孩子，囡囡懂事，不会真的怪妈的。”从那一刻，我彻底的长大。我也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老是习惯要用骂来代替母性的温柔。也明白了当我做错事时，母亲为什么一定要使劲的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后，再一边和着我流泪，一边给我抹药油一边问我疼不疼。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她可以任意的打我拿我出气，而只要那个男人骂我一句，她就不干。
我得承认，从小我的思维方式就和平常孩子不一样，我受的太多，我看的也太多，当我接触了法律知识后，在我十三岁时，和舅舅成功的策动了母亲的离婚。那是山区里第一宗正式的离婚。我和母亲，也因此成了名人，也因此而“臭名远扬”，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是从那天夜里开始，母亲打我骂我的次数开始少了。她对我说，囡囡长大了，妈不能总是打你骂你了，你自己做事要自觉。我也知道要自觉。现在的许多朋友看我十指纤纤，都猜测我出身良好。可是就是这双手，什么活儿都干过。有一次晚上剁猪菜，由于是太睏了，把右手食指尖上的一块肉给剁了下来，流了一滩的血。母亲知道了，先是骂我不长眼不专心，然后给我包扎。包扎好后，母亲把剩下的猪菜给剁了。说起那把猪菜刀，还有许多故事。小时候，母亲最讨厌人家叫我“捡女”，只要是她听到了，她会第一个时间握着菜刀冲出去，逮住人家，挥动着菜刀来个骂街，吓得那人几度休克。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当面叫我“捡女”“野佬女”之类的称号了。母亲说：“要叫捡女，那也得我这捡的人来叫，你们没资格！在我心里，她可是我的金女！”母亲在我很少的时候，就主动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那时的家在去车站必经的地方，她有时会指着经过的某个人，对我说，囡囡，那个是你的什么人什么人。于是记忆中便有了生母和生父的依稀的印象。母亲要我不要恨，特别不要恨生母，女人的难女人应该要谅解。因为母亲这句话，我原谅一切亏欠于我的人。
母亲对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在意，对我在学校的一切都在意。
每天放学后，我的首要工作是看鹅。赶鹅出去旷野的时候，母亲总是要嘱咐我带上书本，要我看看书，顺便顾望一下小鹅就行了。我的家庭作业常常是趴在田埂上做好的，于那样的环境中还是写成了一手好字，至今我都还是不得其解。只是有好几次，我把鹅群看丢了，找到天黑也找不到，怕母亲打，不敢回家。母亲看我没有回家，就找来了，看我缩在田埂下，意外的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叹气，说：“囡囡肯定是看书看入迷了吧。”好在每次的鹅群都会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给找到。虽然有时闹别扭时，他们还会背后偷偷的叫我“野佬女”，可是我知道山村小伙伴的心地都是质朴善良的，他们也不愿意母亲打我。说到小伙伴，我至今对一个叫庆华的男孩心存愧疚。一次在学校下课后，我蹲在课室门外用小石头写字玩，那个叫庆华的不知道和哪个在追逐，剧烈的冲过来，他的膝盖撞到我的眼睛，我眼眶立刻肿了。我没有哭，忍着痛上完了课。中午回到家，母亲问我，我说是我男同学不小心撞的。她不信，去问我的小同学。小同学说成了是庆华故意欺负我。结果母亲跑到学校找老师，老师因为我是好学生而偏袒了我，把庆华捉到办公室当着母亲的面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庆华知道我母亲的凶，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放晚学时，母亲还堵在村口，拿着扁担，对庆华说怒目相向。晚上，我听说庆华又遭了他父亲的一顿打。再后来，庆华不知道怎么缀学了。由于母亲的关系，加上我性格上的独行，因此童年的我极少朋友。
在上学时我只受过老师的一次批评，就是有小同学向老师告状，说我放学时去大河里游泳了。母亲偷偷的跟踪我，趁我跳下河里时，把我的衣服全部拿走了。我在河里看见母亲她望也不望我，那一刻，我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直到天黑了，奶奶才拿来衣服让我穿上，让我回家。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妹妹叫我吃饭。吃饭时，她问我：“怕没？”我的眼泪哗的流下来，母亲终于是理我了。我哭着说：“怕了，再也不敢了。”母亲说：“不是不让你去玩水，而是不能去大河里玩，那儿危险，要玩你就在小溪里玩。再说都快成大姑娘了，脱光了在河里，你羞不羞？”我一边扒饭，一边应着母亲。第二天，伙伴们看到我都指着我笑，老师也知道了，在班里用我当反面教材做安全教育。那一天我的头都是低着的。母亲知道后，就找老师了，说老师教育没水平。老师是个好老师，知道母亲的为人，也没有记恨母亲。
从小学三年级起，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堂姐有个书架后，我就爱上了那个课外的世界。四年级时我极迷《西游记》，上课也用数学语文的封面包着看，一次考试我排到了第三。母亲问老师我退步的原因，老师说不上原因，可是母亲不死心，暗暗的观察我。终于让她发现了我用教科书的皮包着小说来看，她把那一套《西游记》给烧了，还连带堂姐也骂了。我知道那是一套好书，心疼得厉害。堂姐并也不怪我，只是要我好好学习。后来老师见我的作文鹤立鸡群的特别，知道我看了许多书，和母亲说看闲书也是好的。可是母亲不信，说要看闲书，就保证拿个第一名才行。其实学生时代，常常请病假，可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前两名。当我把奖状和奖品带回家时，母亲笑得很骄傲，她总是对我说，只有读好书了，女孩子才有好出路。当时我的聪明在乡里是出名的，学校门口的大墙报，常常是写我学习如何有方法的事迹。乡人知道了，会议论什么“私生女就是聪明”之类的话题。母亲听到了，又要和人家骂街了。母亲是用她的方式在保护我，却也伤害了我。她让我无时无刻的提醒着自己：我是特别的，我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在很小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的难，就要让自己尽量的去懂母亲。因此，我是从心深处去爱母亲的。老师知道我的身世，也对我说了“打是爱，骂是亲”的道理。老师说母亲是一个顽强伟大的女性，要我记得要孝敬她。是的，母亲养育我的许多事迹都在乡里流传，她对我的凶，对我的爱，乡人们看不懂。我是个很难养的孩子，有过许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流传最广的一个是，有一次我高烧不退，乡里的医生都说治不好了，母亲把他们都大骂了一顿，说你们没有本事，就莫要咒我囡囡。在她打听到30多里外的村子，有一个专门用草药治疑难杂症的老爷爷时，母亲连夜在一个好心的婶婶陪同下，连夜打着手电筒，背着已经八岁的我翻山越岭的去寻那个老爷爷。当天微亮时，老爷爷接过奄奄一息的我，对着母亲叹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陪同的婶婶说这是她捡来养的，老爷爷就给母亲倒了杯茶，要母亲坐着，不要担心，他会拼了命来帮她的。在老爷爷家，我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是醒了。关于那个老爷爷，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母亲多次告诉我说要在心里感谢他啊，那时穷，只给了老爷爷五毛钱。后来我上学考试得奖了，母亲才想起要好好谢谢老爷爷，带着穿上新缝的花裙子的我，抱了一只母鸡去到老爷爷家，可是他的家人却告诉我们，老爷爷已经不在了。母亲和我呆了好一阵。再后来，母亲用老爷爷教她的那个偏方，几次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至今我觉得奇怪的是，出身微寒的母亲，是怎么会那样的注意培养我们姐妹的仪态的。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训斥我们坐要有坐态，站要有站姿，吃要有吃相，走路也要有走路的样子。特别是吃饭时，如果筷子拿得不好看，母亲就使劲用她的筷子一把抽过来，让我们的手指一阵剧痛；如果我们只顾着吃好吃的，不管别人，她就会制止并又抽我们一筷子；如果吃饭把菜搅来弄去的，她也会来抽我们一筷子；吃饭喝汤如果弄出声音响亮了，她也会来一筷子提醒你。因此，我们姐妹长大后。总是会收到许多“这女孩好有家教啊”的赞美，也在这时，才明白了母亲的严厉让我们受益一生。
初三时，中考前夕，黎老师跟母亲说我体质让人担忧。可以说，我的成长是一路遇有贵人相助的。黎老师就是其中一个，那时我寄宿在学校里，为了保证我的学习，黎老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住到了一个楼梯间里，有时还给我们开开伙食小灶。母亲也隔三叉五的给我送汤送菜，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了我有一个强悍却疼爱我的好母亲。关于我和母亲的故事，已经流传着有许多的版本，他们都当我是一个传奇，庆幸的是同学们都是用敬佩的眼光看我。那是因为有母亲的庇护。我知道我喝的肉汤吃的肉菜，肯定是母亲卖了许多菜，父亲帮人做了许多家具才得来的。这个时候，母亲已经重新得到了她的幸福，她给我们找了一个好父亲。父亲也是一个经受过许多苦难的男人，勤劳善良朴实，他自己本身有一个儿子，比小妹妹大一岁。弟弟性格内向怕事，可是和我们姐妹处得却不错，特别爱和我一起。母亲并不是因为弟弟不是她生的而不尽力教导，应该凶的时候，她还是会对他凶，却不会背地里凶，她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她，许多人在等着说闲话。母亲不怕别人怎么说，教育弟弟的时候，她一般是当着父亲的面的，也会当着我们的面。弟弟开始不懂母亲的苦心，我就向他说我的小时候，母亲是怎样对我的，弟弟才似懂非懂的接受母亲。再后来，如果有谁教唆弟弟问弟弟后娘是不是坏时，弟弟会反骂那些人一顿，说我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母亲听到别人传给她的这事，母亲和父亲都酸楚而又欣慰的笑了。那时弟弟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小小伙了。母亲明白弟弟已经开始懂事，像当初待我一样，慢慢的不再对弟弟凶了。可是，有时我们过分了，她还是会骂我们几句，只是不打了。其实，自从母亲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后，性格温柔了许多，也学会了和父亲开玩笑，每当吃饭时看见母亲和父亲眉目间的笑意，我就觉得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表情。于是会暗自发愤，一定要让母亲笑得更加美丽。我终于考取了重点。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母亲杀掉了家里的鸡，请了亲人和整个村子的所有老人来吃饭庆祝，母亲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养的闺女是有出息的。然而还有人背后偷偷劝父亲说千万不要让我再读书，又不是亲生的白白浪费血汗钱不值得。母亲知道了，对父亲说他可以把钱留下给儿子，可是她卖血也要让我和妹妹们读书。父亲平静的说，放心吧，我们这一代苦了，不要再让孩子们苦，不管多难，我们一起熬。那个夜里，睡不着的我清楚的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天台上说的这些话。父亲还对母亲说，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能不知道吗，孩子，一定要让她受教育，她是个少有的聪明的孩子。隐隐约约，我听到母亲的抽泣声。我的泪水也浸透了枕头。在舅舅的帮助下，我终于有了第一学期的学费。读师范的三年间，参加了锻炼，我的体质有所好转，可还是常常会生病。每个星期我都会给母亲和父亲写信，他们也会每星期回信给我。母亲只读了两年书，我奇怪母亲怎么可以写那么长的信。母亲的字很歪斜，可是字体还算是清晰的。她的信至今我都保存着，整整的一纸箱。有时母亲想我了，也会打电话到学校找我，听听我的声音。如果她听出我的声音异样了，就会知道我生病了，就算我极力的掩饰，她也会听出来。每每这种情况，第二天上午，她总会出现在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学校中。带来她亲手做的点心和糯米糍，分给宿舍的同学，她在舍友的欢呼声中，会不好意思的笑。而母亲带来的汤壶里药汤，还是热的。我知道，昨天夜里，母亲又是一夜没有睡了，她眼里的血丝和这汤水的温度便说明了一切。同学眼中，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他们不知道我的历史，母亲其实是怕我会像小时候一样，一生病就会奄奄一息。我的老师们知道母亲这么远常常来看我，还带不热气腾腾的药汤，都说办校这么久，这样的母亲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实话和老师说了，我是捡来的，天生身体不好，要老师多注意一下我。老师知道后，还专门给母亲写了一篇文章。母亲，于是又成了老师和同学眼中圣洁的代名词。我和他们说，其实我母亲很凶很恶的，会打我打得皮开肉绽，可是没有人相信。于是我就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幸福的笑。母亲的凶和恶，在我心里也是圣洁的了。
我工作后，母亲已经不凶我了。只是由于她的经历，她对我的感情选择却管得极严厉，怕我看错了选错了。我一生中也只为了感情的事和母亲闹过。后来想一想，才发觉母亲是对的。经历多了的女人，直觉像接近于动物般的灵敏。可是我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却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和母亲诉说了，不希望母亲再为了我而操心。而我自己也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学会独立的走自己的路了。我和妹妹们的努力，使得母亲在亲威和村里人面前，地位得到了质的提升。这个世间就是这样势利，如今再没有敢说我们家的任何闲话了，说的也只有好听的话。其实母亲人虽然泼辣好强，可是心地却很善良很爱帮助人，在我们小时候，哪家有红事白事，母亲都会尽力的帮忙。有同村的亲人要过世，母亲也不嫌辛苦的服侍和帮忙办理后事，种的菜和杂粮也常常分给别的人家吃。可那时并没有人真正的说母亲的好话。只有当我们长大成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并且比谁都孝顺了，乡人们的嘴才有了口德。其实，我当初的努力，为的就是这个，为的就是让母亲扬眉吐气，而不是为了自己。而如今，却发觉受益最大的，还是我自己。于是便在心底感谢磨难，感谢闲话，感谢父亲的宽厚，感谢母亲的凶和恶，感谢母亲的强悍和泼辣。
如果说我最希望母亲再为我做点什么，我会希望母亲能够给我一个拥抱。她虽然依然关注我们的生活和幸福，可是从我懂事起，母亲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中国人的感情是含蓄的，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从农村出来的人的亲情，更加是含蓄的，我们会用行动为彼此做一些实在的事，却忽略了感情的交流和表达。很多时候，在我感觉无助的时候，很自然的第一个就会想起母亲，慢慢的就会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还是很渴望母亲的拥抱。而且，我也很想给母亲一个拥抱，特别是感觉到母亲开始有白发时，感觉到母亲开始老的时候，感觉到母亲害怕孤单的时候。妹妹问我妈生日了给她钱好还是买点什么好？我对妹妹说，我想抱抱妈妈。妹妹先是哈哈的大笑，然后她不笑了，电话那头传来妹妹的哽咽，她说，姐姐，其实我也想，很想很想。我说，嗯，那咱们就给母亲一个大红包，然后抱抱咱们的恶娘，亲亲咱们的恶娘吧。妹妹说，好的好的，恶娘，姐你叫妈做恶娘。我说，她是世上最伟大的最棒的恶娘。妹妹说，是的，想起小时候，妈好凶啊，打我都打断了好几条棍子。妹妹又说，姐，妈对你最凶，可是妈其实是最疼爱你的。我说我知道啊。然后，我和妹妹便陷入了回忆之中。说着说着，妹妹就在电话那头先就大声的哭了。
三月初五，星期三，我和小妹妹要上班。二妹妹休息在家，帮母亲杀鸡洗菜。二妹妹说，母亲从早上六点就起床忙乎了，都不知道她要忙什么。二妹妹打来电话说弟弟也回到家了，逗她的孩子玩儿，教小外甥顺利的说一些给母亲祝寿的话儿。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要在哪个时机怎么来抱抱我的恶娘，亲亲我的恶娘。想象着当我和妹妹抱着忙碌了一天却依旧欢喜的，已经有白发的母亲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我知道，母亲她心里也渴望，她一定会惊喜欣慰得笑出了泪花的。因为我们都是她手心的宝贝，长不大的宝贝。我们是她心中最隽永的温柔和牵挂。而母亲，我们的恶娘，也是我们姐妹心头一条俨然的柱子，有了她，我们永远不会在生活面前倒下。因此，常常是在心底祈祷，母亲能够晚年安康，长命百岁。
妹妹问我，姐姐，妈到底多少岁了啊。我说，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七了吧。妹妹说，这么快就四十七了啊，我记得那年填志愿表时，妈才三十九啊。我笑，你孩子都两岁啦，我们都在老了，妈当然也会老。妹妹说，那今年她生日我们好好给她过。
我打电话问母亲，问她是想在家里过还是在饭店里过。我们的意见是不想她操劳，像往年一样到外面过，让她享受享受。以前母亲是很乐意去的，而且回来后还逢人就说，女儿和女婿请她到大酒店过生日了，还收到什么什么礼物。母亲喜欢享受村里人羡慕的眼光，她的脊梁就会挺得老直，她的皱纹会在那一刻笑成朵朵盛开的鲜花。可是这次母亲却执意要在家里过。她说，我嫁了二妹妹嫁了，当时还有小妹妹在家闹她，不觉得冷清，去年年底，小妹妹也嫁了，弟弟工作常年不在家，她在家闷得慌。她还说那天每个人都得回家吃她做的饭。先生在一旁说，妈你做的饭哪有饭店的好吃，再说你也累呀，要做那么一大桌子。母亲就生气了，说，不好吃你们也得回来吃，苦呀累呀，我就喜欢你们回来闹我乱我。我听了，只好依她，然后和她商量着报上一堆的菜名。想象着母亲一手抓电话，一手记菜名的情景，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心里酸涩极了。
本来以为我每个星期回去娘家陪她唠嗑一次，就算是很尽孝道了。事实上，整个村子的出嫁女，真的就数我们姐妹回得勤。母亲也常常受到同村老人的羡慕，说养育几个女娃真的比养儿子还亲。母亲也不客气，回噎人家一句：哎呀，当初哪个爱欺负咱家来着？当初还不是你们说啥咱家养的蚀本货，你们还不是讽刺我家女娃读书多浪费钱吗？看呀，这就是我梁慧琼养的闺女。村人被母亲撮到痛处，想想自己以前的行径和自己闺女的不上道，就都闭嘴了，而且教育孙女闺女时会说，你看老黄家那几闺女，多争气多孝顺，你要学人家一半就好啦。母亲有时还会说，是啊，我捡来养大的女娃，都比你们亲生的强哇。母亲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老说，说多了大家会生厌恶。当大家传开后，达到了她想扬眉吐气的效果后，她便不再说了。
我记得我嫁的时候，母亲是笑的，二妹妹嫁的时候，母亲也是笑的。可是嫁小妹妹的时候，母亲却是哭的。小妹妹看见母亲哭了，她也哭了，然后弄得我和二妹妹也哭了，小外甥见大家哭了他也闹起来了。随着小妹妹的出嫁，母亲是明显的老了，她意识到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她却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和方向。小妹妹出嫁后第二天我回家看她，父亲刚好不在家。家里门开着，可里面没有动静。我叫几声“妈”都没有人应我。我进到客厅，才发现母亲在角落里坐着，一动不动，我第一次发现话多泼辣的母亲如此苍老寂寥。母亲抬头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琳，你快生个孩子妈抱抱吧，二妹妹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不要我带了，轮也轮到你了。”我说：“妈，你怎么了啊，是不是病了，哪不舒服啊？”母亲的嘴儿就扁了，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你看你嫁了，二妹妹嫁了，弟弟还小不能成家，这下子小妹妹也嫁了，再没有人来闹了，也没有人来让我管让我骂了，这屋里这么静，没点人气，妈心里憋得难受……”那天我给母亲做了饭，可是我和她都没有吃。父亲回来，问明情况，对母亲说，不要迫大囡囡生孩子了，她身体不好。我听了眼泪就下来了。母亲见了我流泪，就哄我，像小时候一样哄我。说，妈老了，妈也像个孩子了，琳琳莫要怪妈傻啊。我就笑了，对她说，那我和妹妹们以后多点回家来陪你们还不行吗？母亲才笑了。
母亲其实最疼我。因为这几个孩子中，只有我是她捡来养的。我自小体弱多病，却惊人的聪明伶俐。母亲对我的爱是复杂的，小时候这种爱还常常夹带着暴力。母亲用她的方式极力的给予我爱，可并不是溺爱，她也会打我骂我，而且是非常凶的那种。早上天还没有亮，母亲就会把我给骂醒，要我帮忙做粥、照看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事。上学了就会骂着让我起床上学，小学五年，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的。我小时候老是生病，一生病，母亲就会咀咒我那该死的生母怀我的时候怎么吃那么多的打胎药害我体质这么差，听在我心里，那也是骂我的。母亲还会一边带我看医生，抱着我哄我打针不许我哭，我一哭了，她就又会来一顿恶骂。熟悉的医生听不过去，就对她说，捡来的女孩也是肉，你怎么骂得这样难听？母亲就会说，我拾来的我爱怎么教就怎么教，我一定要教出个女状元你们瞧瞧。医生就说，看你哄孩子吃药打针的样子，你明明是疼她的，怎么不有话好好说，非要用骂的呢？母亲说，我当然疼她，不疼她就不会打她骂她。那时我和医生伯伯一样，也是不明白母亲这话的意思的。那时还不够懂事，听到别人对我说母亲是个恶娘，捡来的孩子不会疼，教唆我不要听她的话，我那时也暗暗的哭过恨过，妈妈怎么打我骂我那么狠啊？在我六岁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过要逃走。可是，当泪眼蒙胧的我，看到母亲给我缝的漂亮的花裙子，在阳光下的竹竿上迎风飘舞的时候，我的腿走不动了，模糊的意识到，母亲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当我八岁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懂得了母亲。虽然母亲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诉苦过，可是我已经懂得了母亲的苦。外婆有一次无意中告诉我――16岁的母亲，是为了不致让阿姨舅舅挨饿用一箩谷子的代价嫁给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愚昧暴唳，待母亲并不好。特别是她生的两个儿子养不活，捡了我再生了两个女儿后，对母亲更加是变本加厉的恶劣。那男人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幼小的我在夜里，常常听到母亲和他的争吵。母亲苦苦审问他和那些女人的事情，我清楚的记得，母亲是没有泪水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后来母亲说她风开始时是有泪的，时间久了便没有了。母亲好强，她文化不高，可是体内那个叫尊严的东西一直在支撑着她。那个男人有时会在母亲的逼问中败下阵来，说再也不找别的女人了，可是天亮了，他们依旧是陌路人一样的生活。
母亲的恨在心里。忘记不了的是母亲最后的一次流产，那时我大约九岁吧，那个男人把母亲的东西扔到门外，说要一把火烧了母亲。我不敢看还在冒着虚汗的母亲，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颤抖，可是我却颤抖了，我却哭了。奶奶护着母亲却无能为力。那个晚上，是的，是个深冬的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布满了夜空，大地一片冷清的雪白。深夜时母亲叫醒我，说，囡囡，陪妈到外面做点事。我惶恐的点头。母亲带上帽子，把放在屋子一角的一个大黑包拎起来，叫我打着手电筒，跟在她后面走。我什么也不敢问，一直走到大河边，母亲把那个大包用尽全力扔了下去。然后母亲就坐倒在河边的大石上对我说：“囡囡，你知道妈扔的是什么吗？”我摇头。母亲说：“那是你的小弟弟，可是却是死在妈妈的肚子里了才出来。”母亲平静的说，我却哗哗的哭了。我挨近母亲，碰到她的手，比冰块还要冰。回到家，刚刚三岁的小妹妹在哭着要妈妈，见到母亲就死死的往母亲的怀里蹭。我知道母亲是虚弱的，没有力气，我就过去哄小妹妹睡。母亲躺在我身边，她第一次当我是个“女人”的问我，囡囡，妈常常对你这样凶，你恨妈吗？我先是点头，然后是猛烈的摇头。母亲就抱着我说：“我知道囡囡是好孩子，囡囡懂事，不会真的怪妈的。”从那一刻，我彻底的长大。我也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老是习惯要用骂来代替母性的温柔。也明白了当我做错事时，母亲为什么一定要使劲的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后，再一边和着我流泪，一边给我抹药油一边问我疼不疼。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她可以任意的打我拿我出气，而只要那个男人骂我一句，她就不干。
我得承认，从小我的思维方式就和平常孩子不一样，我受的太多，我看的也太多，当我接触了法律知识后，在我十三岁时，和舅舅成功的策动了母亲的离婚。那是山区里第一宗正式的离婚。我和母亲，也因此成了名人，也因此而“臭名远扬”，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是从那天夜里开始，母亲打我骂我的次数开始少了。她对我说，囡囡长大了，妈不能总是打你骂你了，你自己做事要自觉。我也知道要自觉。现在的许多朋友看我十指纤纤，都猜测我出身良好。可是就是这双手，什么活儿都干过。有一次晚上剁猪菜，由于是太睏了，把右手食指尖上的一块肉给剁了下来，流了一滩的血。母亲知道了，先是骂我不长眼不专心，然后给我包扎。包扎好后，母亲把剩下的猪菜给剁了。说起那把猪菜刀，还有许多故事。小时候，母亲最讨厌人家叫我“捡女”，只要是她听到了，她会第一个时间握着菜刀冲出去，逮住人家，挥动着菜刀来个骂街，吓得那人几度休克。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当面叫我“捡女”“野佬女”之类的称号了。母亲说：“要叫捡女，那也得我这捡的人来叫，你们没资格！在我心里，她可是我的金女！”母亲在我很少的时候，就主动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那时的家在去车站必经的地方，她有时会指着经过的某个人，对我说，囡囡，那个是你的什么人什么人。于是记忆中便有了生母和生父的依稀的印象。母亲要我不要恨，特别不要恨生母，女人的难女人应该要谅解。因为母亲这句话，我原谅一切亏欠于我的人。
母亲对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在意，对我在学校的一切都在意。
每天放学后，我的首要工作是看鹅。赶鹅出去旷野的时候，母亲总是要嘱咐我带上书本，要我看看书，顺便顾望一下小鹅就行了。我的家庭作业常常是趴在田埂上做好的，于那样的环境中还是写成了一手好字，至今我都还是不得其解。只是有好几次，我把鹅群看丢了，找到天黑也找不到，怕母亲打，不敢回家。母亲看我没有回家，就找来了，看我缩在田埂下，意外的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叹气，说：“囡囡肯定是看书看入迷了吧。”好在每次的鹅群都会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给找到。虽然有时闹别扭时，他们还会背后偷偷的叫我“野佬女”，可是我知道山村小伙伴的心地都是质朴善良的，他们也不愿意母亲打我。说到小伙伴，我至今对一个叫庆华的男孩心存愧疚。一次在学校下课后，我蹲在课室门外用小石头写字玩，那个叫庆华的不知道和哪个在追逐，剧烈的冲过来，他的膝盖撞到我的眼睛，我眼眶立刻肿了。我没有哭，忍着痛上完了课。中午回到家，母亲问我，我说是我男同学不小心撞的。她不信，去问我的小同学。小同学说成了是庆华故意欺负我。结果母亲跑到学校找老师，老师因为我是好学生而偏袒了我，把庆华捉到办公室当着母亲的面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庆华知道我母亲的凶，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放晚学时，母亲还堵在村口，拿着扁担，对庆华说怒目相向。晚上，我听说庆华又遭了他父亲的一顿打。再后来，庆华不知道怎么缀学了。由于母亲的关系，加上我性格上的独行，因此童年的我极少朋友。
在上学时我只受过老师的一次批评，就是有小同学向老师告状，说我放学时去大河里游泳了。母亲偷偷的跟踪我，趁我跳下河里时，把我的衣服全部拿走了。我在河里看见母亲她望也不望我，那一刻，我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直到天黑了，奶奶才拿来衣服让我穿上，让我回家。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妹妹叫我吃饭。吃饭时，她问我：“怕没？”我的眼泪哗的流下来，母亲终于是理我了。我哭着说：“怕了，再也不敢了。”母亲说：“不是不让你去玩水，而是不能去大河里玩，那儿危险，要玩你就在小溪里玩。再说都快成大姑娘了，脱光了在河里，你羞不羞？”我一边扒饭，一边应着母亲。第二天，伙伴们看到我都指着我笑，老师也知道了，在班里用我当反面教材做安全教育。那一天我的头都是低着的。母亲知道后，就找老师了，说老师教育没水平。老师是个好老师，知道母亲的为人，也没有记恨母亲。
从小学三年级起，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堂姐有个书架后，我就爱上了那个课外的世界。四年级时我极迷《西游记》，上课也用数学语文的封面包着看，一次考试我排到了第三。母亲问老师我退步的原因，老师说不上原因，可是母亲不死心，暗暗的观察我。终于让她发现了我用教科书的皮包着小说来看，她把那一套《西游记》给烧了，还连带堂姐也骂了。我知道那是一套好书，心疼得厉害。堂姐并也不怪我，只是要我好好学习。后来老师见我的作文鹤立鸡群的特别，知道我看了许多书，和母亲说看闲书也是好的。可是母亲不信，说要看闲书，就保证拿个第一名才行。其实学生时代，常常请病假，可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前两名。当我把奖状和奖品带回家时，母亲笑得很骄傲，她总是对我说，只有读好书了，女孩子才有好出路。当时我的聪明在乡里是出名的，学校门口的大墙报，常常是写我学习如何有方法的事迹。乡人知道了，会议论什么“私生女就是聪明”之类的话题。母亲听到了，又要和人家骂街了。母亲是用她的方式在保护我，却也伤害了我。她让我无时无刻的提醒着自己：我是特别的，我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在很小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的难，就要让自己尽量的去懂母亲。因此，我是从心深处去爱母亲的。老师知道我的身世，也对我说了“打是爱，骂是亲”的道理。老师说母亲是一个顽强伟大的女性，要我记得要孝敬她。是的，母亲养育我的许多事迹都在乡里流传，她对我的凶，对我的爱，乡人们看不懂。我是个很难养的孩子，有过许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流传最广的一个是，有一次我高烧不退，乡里的医生都说治不好了，母亲把他们都大骂了一顿，说你们没有本事，就莫要咒我囡囡。在她打听到30多里外的村子，有一个专门用草药治疑难杂症的老爷爷时，母亲连夜在一个好心的婶婶陪同下，连夜打着手电筒，背着已经八岁的我翻山越岭的去寻那个老爷爷。当天微亮时，老爷爷接过奄奄一息的我，对着母亲叹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陪同的婶婶说这是她捡来养的，老爷爷就给母亲倒了杯茶，要母亲坐着，不要担心，他会拼了命来帮她的。在老爷爷家，我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是醒了。关于那个老爷爷，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母亲多次告诉我说要在心里感谢他啊，那时穷，只给了老爷爷五毛钱。后来我上学考试得奖了，母亲才想起要好好谢谢老爷爷，带着穿上新缝的花裙子的我，抱了一只母鸡去到老爷爷家，可是他的家人却告诉我们，老爷爷已经不在了。母亲和我呆了好一阵。再后来，母亲用老爷爷教她的那个偏方，几次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至今我觉得奇怪的是，出身微寒的母亲，是怎么会那样的注意培养我们姐妹的仪态的。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训斥我们坐要有坐态，站要有站姿，吃要有吃相，走路也要有走路的样子。特别是吃饭时，如果筷子拿得不好看，母亲就使劲用她的筷子一把抽过来，让我们的手指一阵剧痛；如果我们只顾着吃好吃的，不管别人，她就会制止并又抽我们一筷子；如果吃饭把菜搅来弄去的，她也会来抽我们一筷子；吃饭喝汤如果弄出声音响亮了，她也会来一筷子提醒你。因此，我们姐妹长大后。总是会收到许多“这女孩好有家教啊”的赞美，也在这时，才明白了母亲的严厉让我们受益一生。
初三时，中考前夕，黎老师跟母亲说我体质让人担忧。可以说，我的成长是一路遇有贵人相助的。黎老师就是其中一个，那时我寄宿在学校里，为了保证我的学习，黎老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住到了一个楼梯间里，有时还给我们开开伙食小灶。母亲也隔三叉五的给我送汤送菜，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了我有一个强悍却疼爱我的好母亲。关于我和母亲的故事，已经流传着有许多的版本，他们都当我是一个传奇，庆幸的是同学们都是用敬佩的眼光看我。那是因为有母亲的庇护。我知道我喝的肉汤吃的肉菜，肯定是母亲卖了许多菜，父亲帮人做了许多家具才得来的。这个时候，母亲已经重新得到了她的幸福，她给我们找了一个好父亲。父亲也是一个经受过许多苦难的男人，勤劳善良朴实，他自己本身有一个儿子，比小妹妹大一岁。弟弟性格内向怕事，可是和我们姐妹处得却不错，特别爱和我一起。母亲并不是因为弟弟不是她生的而不尽力教导，应该凶的时候，她还是会对他凶，却不会背地里凶，她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她，许多人在等着说闲话。母亲不怕别人怎么说，教育弟弟的时候，她一般是当着父亲的面的，也会当着我们的面。弟弟开始不懂母亲的苦心，我就向他说我的小时候，母亲是怎样对我的，弟弟才似懂非懂的接受母亲。再后来，如果有谁教唆弟弟问弟弟后娘是不是坏时，弟弟会反骂那些人一顿，说我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母亲听到别人传给她的这事，母亲和父亲都酸楚而又欣慰的笑了。那时弟弟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小小伙了。母亲明白弟弟已经开始懂事，像当初待我一样，慢慢的不再对弟弟凶了。可是，有时我们过分了，她还是会骂我们几句，只是不打了。其实，自从母亲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后，性格温柔了许多，也学会了和父亲开玩笑，每当吃饭时看见母亲和父亲眉目间的笑意，我就觉得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表情。于是会暗自发愤，一定要让母亲笑得更加美丽。我终于考取了重点。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母亲杀掉了家里的鸡，请了亲人和整个村子的所有老人来吃饭庆祝，母亲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养的闺女是有出息的。然而还有人背后偷偷劝父亲说千万不要让我再读书，又不是亲生的白白浪费血汗钱不值得。母亲知道了，对父亲说他可以把钱留下给儿子，可是她卖血也要让我和妹妹们读书。父亲平静的说，放心吧，我们这一代苦了，不要再让孩子们苦，不管多难，我们一起熬。那个夜里，睡不着的我清楚的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天台上说的这些话。父亲还对母亲说，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能不知道吗，孩子，一定要让她受教育，她是个少有的聪明的孩子。隐隐约约，我听到母亲的抽泣声。我的泪水也浸透了枕头。在舅舅的帮助下，我终于有了第一学期的学费。读师范的三年间，参加了锻炼，我的体质有所好转，可还是常常会生病。每个星期我都会给母亲和父亲写信，他们也会每星期回信给我。母亲只读了两年书，我奇怪母亲怎么可以写那么长的信。母亲的字很歪斜，可是字体还算是清晰的。她的信至今我都保存着，整整的一纸箱。有时母亲想我了，也会打电话到学校找我，听听我的声音。如果她听出我的声音异样了，就会知道我生病了，就算我极力的掩饰，她也会听出来。每每这种情况，第二天上午，她总会出现在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学校中。带来她亲手做的点心和糯米糍，分给宿舍的同学，她在舍友的欢呼声中，会不好意思的笑。而母亲带来的汤壶里药汤，还是热的。我知道，昨天夜里，母亲又是一夜没有睡了，她眼里的血丝和这汤水的温度便说明了一切。同学眼中，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他们不知道我的历史，母亲其实是怕我会像小时候一样，一生病就会奄奄一息。我的老师们知道母亲这么远常常来看我，还带不热气腾腾的药汤，都说办校这么久，这样的母亲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实话和老师说了，我是捡来的，天生身体不好，要老师多注意一下我。老师知道后，还专门给母亲写了一篇文章。母亲，于是又成了老师和同学眼中圣洁的代名词。我和他们说，其实我母亲很凶很恶的，会打我打得皮开肉绽，可是没有人相信。于是我就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幸福的笑。母亲的凶和恶，在我心里也是圣洁的了。
我工作后，母亲已经不凶我了。只是由于她的经历，她对我的感情选择却管得极严厉，怕我看错了选错了。我一生中也只为了感情的事和母亲闹过。后来想一想，才发觉母亲是对的。经历多了的女人，直觉像接近于动物般的灵敏。可是我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却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和母亲诉说了，不希望母亲再为了我而操心。而我自己也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学会独立的走自己的路了。我和妹妹们的努力，使得母亲在亲威和村里人面前，地位得到了质的提升。这个世间就是这样势利，如今再没有敢说我们家的任何闲话了，说的也只有好听的话。其实母亲人虽然泼辣好强，可是心地却很善良很爱帮助人，在我们小时候，哪家有红事白事，母亲都会尽力的帮忙。有同村的亲人要过世，母亲也不嫌辛苦的服侍和帮忙办理后事，种的菜和杂粮也常常分给别的人家吃。可那时并没有人真正的说母亲的好话。只有当我们长大成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并且比谁都孝顺了，乡人们的嘴才有了口德。其实，我当初的努力，为的就是这个，为的就是让母亲扬眉吐气，而不是为了自己。而如今，却发觉受益最大的，还是我自己。于是便在心底感谢磨难，感谢闲话，感谢父亲的宽厚，感谢母亲的凶和恶，感谢母亲的强悍和泼辣。
如果说我最希望母亲再为我做点什么，我会希望母亲能够给我一个拥抱。她虽然依然关注我们的生活和幸福，可是从我懂事起，母亲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中国人的感情是含蓄的，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从农村出来的人的亲情，更加是含蓄的，我们会用行动为彼此做一些实在的事，却忽略了感情的交流和表达。很多时候，在我感觉无助的时候，很自然的第一个就会想起母亲，慢慢的就会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还是很渴望母亲的拥抱。而且，我也很想给母亲一个拥抱，特别是感觉到母亲开始有白发时，感觉到母亲开始老的时候，感觉到母亲害怕孤单的时候。妹妹问我妈生日了给她钱好还是买点什么好？我对妹妹说，我想抱抱妈妈。妹妹先是哈哈的大笑，然后她不笑了，电话那头传来妹妹的哽咽，她说，姐姐，其实我也想，很想很想。我说，嗯，那咱们就给母亲一个大红包，然后抱抱咱们的恶娘，亲亲咱们的恶娘吧。妹妹说，好的好的，恶娘，姐你叫妈做恶娘。我说，她是世上最伟大的最棒的恶娘。妹妹说，是的，想起小时候，妈好凶啊，打我都打断了好几条棍子。妹妹又说，姐，妈对你最凶，可是妈其实是最疼爱你的。我说我知道啊。然后，我和妹妹便陷入了回忆之中。说着说着，妹妹就在电话那头先就大声的哭了。
三月初五，星期三，我和小妹妹要上班。二妹妹休息在家，帮母亲杀鸡洗菜。二妹妹说，母亲从早上六点就起床忙乎了，都不知道她要忙什么。二妹妹打来电话说弟弟也回到家了，逗她的孩子玩儿，教小外甥顺利的说一些给母亲祝寿的话儿。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要在哪个时机怎么来抱抱我的恶娘，亲亲我的恶娘。想象着当我和妹妹抱着忙碌了一天却依旧欢喜的，已经有白发的母亲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我知道，母亲她心里也渴望，她一定会惊喜欣慰得笑出了泪花的。因为我们都是她手心的宝贝，长不大的宝贝。我们是她心中最隽永的温柔和牵挂。而母亲，我们的恶娘，也是我们姐妹心头一条俨然的柱子，有了她，我们永远不会在生活面前倒下。因此，常常是在心底祈祷，母亲能够晚年安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