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看待富人区问题


   最近一年时间里经常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任志强再一次站到了这个位置上。这一次则是因为“富人区”的问题。根据有关报道,事情的缘由是,在2月19日上海国际地产大会媒体见面会上,当主持人问到“在未来几年内最不希望看到中国房地产市场发生什么事情”时,一名观众表示“最不希望看到中国出现‘穷人区’和‘富人区’”。而任志强则明确答道:“过去中国都是‘穷人区’,现在出现‘穷人区’和‘富人区’是很正常的,就像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样,也要让一部分人先住进‘富人区’,以后才能都变成‘富人区’。”如同每次任放出惊人之语一样,媒体上反应异常热烈,新浪、搜狐等网站都开辟了专题进行讨论。但粗略地看,对于任的主张,赞成者少,抨击者多。如在笔者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搜狐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分别是1299和2795。而且我们注意到,相当的抨击者都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

由于是临时遭遇而发生的争论,因此,无论是主张的一方还是反对的一方,都没有对自己的观点进行系统的合乎逻辑的论证。但由此所提出的问题却是很实质性的。问题的实质是,在我们的社会中,富人和穷人要怎样居住,是混合居住在一起,还是要分区居住?同样重要的是,在这场争论中,我们还可以通过对其背景的分析来看看对立的情结究竟在什么地方。

首先要说明的是,穷人和富人如何居住,是混居还是分开居住这个问题,已经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近些年来,中国社会贫富差别不断扩大,特别是城市中的贫富差距要比整个社会平均水平还要大,因为社会中的富人主要居住在城市,而城市中贫困群体已具有相当的规模。更重要的是,这种贫富分化已经开始定型化了,贫富的差异已经开始转化为阶层的结构。在这种情况下,穷人和富人如何居住的问题就不可回避了。实际上,富人和穷人是分开居住还是混居好,在世界上尽管进行了许多的试验和研究,但至今也是一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混居的方式,即穷人和富人居住在一起的方式,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即有利于减轻阶层之间的隔离。但问题也是明显的,首先是穷人和富人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混合居住不利于各自需求的满足。同时,不同阶层的人生活在一起,也容易产生各种矛盾,特别是穷人和富人之间在心理和情绪上的对立。更重要的是,混居的方式往往需要政府直接介入,如果纯粹通过市场获得住房,分开居住就是必然的。这就是穷人区、富人区形成的客观原因。当然,在另一方面,分开居住的问题也是不容否认的,就是容易造成或加剧阶层之间的隔离,特别是加剧阶层的再生产。比如,富人区的房价高,房产税也就多,学校的教学质量就会更好,富人孩子接受的教育质量就更好,而穷人区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但就总的情况来说,在当今的世界上,分区居住无疑是主流的模式,而混合居住更多属于试验或探索的性质。正因为如此,当时与会的万通冯仑表示,曾经有房地产商尝试过富人和穷人“混搭”的模式,“但还没有成功的案例”。这大体的道理没错,但话说得绝对了一点。实际上,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类似的探索都是存在的。其中一个可以探索的模式,就是“大混居、小聚居”。这样既可以促进阶层间的接触和交往,防止教育、商业和环境等公共资源的过分不合理分布,也可以使不同阶层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的居住模式不完全是乌托邦的,如过去北京的胡同中,就往往是三教九流杂居,引车卖浆者流与达官贵人混合居住在一起。但这种混居的模式需要特定的条件,我们在一个研究中将其概括为“功能互补,互惠共生”。也就是说,不同的阶层或人群需要在职业和生活上互相依赖。但不管怎么说,对各种有利于减少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和谐的居住方式都是应该积极进行探索的。而且,必须明确的一个问题是,不能将贫富分化与居住分区的因果关系弄颠倒了。是因为有贫富分化才有居住分区,而不是因为有居住分区才有贫富分化。要谴责的是过分的贫富分化以及通过分区居住突出贫富分化的现象,而通常的贫富分区居住不过是贫富分化的外化形式而已。如果需要讨论,也是如何分区的问题。

但在我国目前开始形成的居住分区中,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富人与穷人究竟应该如何在城市空间上分布。

在西方发达国家,二战后逐步形成的城市空间中居住分区的格局,是与城市郊区化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以美国为例,在郊区化的最初阶段上,最先搬入郊区的都是富有阶层,在此之后,大量中产阶级开始搬入新的郊外开发区居住。相反,一些大城市的市中心,则开始不断衰落,公共设施陈旧,治安环境恶化,社会问题层出不穷,成为穷人居住的地方,有的甚至成为贫民窟。这样的郊区化过程与交通和通讯技术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汽车的普及和高速公路的大量修建,以及有轨电车线路由市中心向郊区延伸,使得中产阶级和富人得以有条件向郊区迁移。这些人住在郊区,但仍在市中心工作,依靠有轨电车进行通勤。这样的居住格局是有其道理在里面的。比如,富人和中产阶层相对宽裕的物质条件使得他们可以承担交通的成本。同时,在这种居住格局中,富人通过“进城”经常看到穷人怎么生活而穷人很少能看到富人怎么生活,也有利于减轻社会矛盾,即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尽管这不能从实质上改善社会中的贫富差别,但至少可以缓解情绪的对立。

而在我国发生的则是一个相反的过程。实际上,在最近几年的房地产开发中,存在着一种“把穷人赶出市中心”的趋势。经济适用房和拆迁房的修建,虽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实际上也加剧了这个过程。去年,北京市国土资源管理局就曾表示,东、西、北四环路以内和南三环路及其延长线与四环交界以内,将限建经济适用住房项目。也就是说,经济适用房要建到四环甚至五环以外。对此,有人说,这是要把穷人赶出城市中心。在上海的房地产开发中,甚至有学者提出这样的设想:内环以里住说英语的,内环和外环之间住说普通话的,外环以外住说上海话的。而市中心“消灭万元以下的住房”这个市场的逻辑,比上述学者的设想更有力地将普通市民赶向郊区。事实上,在我国一些大城市中,市中心住富人,穷人向郊区迁移的现象正在发生。但在这个时候,人们包括政府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们是住在房子里的,但却要生活在一个生态系统中。一些没有正式工作或失业下岗的老上海人,由于住在市区,每天卖100个茶叶蛋就可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因为大城市的闹市区人流量高,有人甚至说,在这样的地区即使是乞丐也能生存下来。但如果搬到郊区,这样的谋生手段也就丧失了。而且,许多普通市民或穷人迁到了郊区,但却要在市区甚至市中心上班,这就造成了一系列的问题,如交通拥堵、市政环境恶化等。而且,由于穷人要经常“进城”,他们可以经常见到富人怎样生活,相反富人很少见到穷人怎样生活,贫富之间情绪对立的加剧就是不可避免的。试想,当普通人甚至穷人夏天挤在蒸笼一样且如蜗牛般爬行的公共汽车中“观赏”车窗外的豪宅时,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和想法?

因此,即使我们承认分区居住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意味着社会和政府可以对此完全听之任之,完全听凭市场力量的决定。因为既然是分区,就涉及到公共的“集体消费”和公共资源的占有问题。在前几年,伴随豪宅热,一些地方的自然资源开始被瓜分和蚕食。在庐山莲花洞这个闻名全国的国家森林公园,这个历史上儒、释、道、天主四大教派的聚集地,园内居然兴建起大约50幢豪华别墅,其房主大多是政府官员和富商。在北京的香山,有开发商说“要把这里变成京城的第二个富人聚居区。”几家开发商向市政府提交了开发10个别墅项目的计划。这些项目若实施,香山周围数十平方公里内将建成上百万平方米的高档别墅区。在上海,市郊一处山林名胜周围就被圈走1000多亩地,建造了100多栋超豪华别墅,一栋别墅的最低售价为1800万元,其中最大的一处竟占地20亩,标价1亿多元。此外,泰山、崂山等一些名山大川也已成为开发商猎取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和政府要做的是,如何保护这些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的公共资源不受富人群体的瓜分和蚕食。可以说,这也是调节阶层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们在这里讨论由任志强的一番讲话引起的关于富人区的争论,还有另一番含义,这就是这场争论的背景。其实,居住分区问题本不是一个可以引起如此热烈讨论的题目。从讨论的内容看,许多人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以及这种贫富差距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而更直接的原因,是与这个话题是由任志强引起的有关,而任志强又是和“我们就是给富人盖房子的”、“房地产应该有暴利”这样的话题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这场争论从一个侧面折射着精英与大众的关系。在《告别2004》一文中,我曾讲到了一种担忧,即精英和大众之间的裂痕进一步加深:民众对精英越来越反感,而精英本身似乎变得越来越专横和霸道。当房地产商说,我们是给富人盖房子而不是给穷人盖房子的时候,当北京的出租车公司所有者说换什么样的车型是我们公司的事情,与消费者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当有的知识精英说普通老百姓反对我的观点恰好说明我正确的时候,我们既可以体会到精英的霸道与专横,也可以体会到精英与大众的裂痕在加深。大众和精英裂痕的加深会导致什么情况的出现?在结构的层面上可能是上层阶级化、下层碎片化,在行动的层面上则是上层寡头化,下层民粹化。可以说,精英寡头化,民众民粹化,是我们同时要面对的挑战。而目前的许多争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