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并不存在


  民工的数量有多少,大而化之的说法,大约有8000万到1.2亿人。这个说法确实够“大约”的了,上下限之间相差4000万,放在世界上算是一个中等人口的国家。这种一抹糊的状况,表明了我们对农民工的了解处在怎样的水平。
  我们并不知道一个个农民工怎样来到城市,每个人会面对哪些具体的问题,如果说有什么具体的材料,也就是在报纸上的报道而已,而报纸以创造“社会热点”而非以提供研究的材料为己任。
  我们进入农民工问题的角度,往往是纯粹的经济角度。农民工往家乡寄钱的数额,会成为当地政府“劳务输出”的成果;而当人们说中国家庭的两地分居问题已经解决时,离开家乡和土地的农民工显然没有计算在内,他们甚至是一家三地分居、四地分居,不同的家庭成员在不同的城市里奔忙,留在家乡的则是父母和孩子。
  今天,就连一个个普通的城市市民都已经远离我们的视野,很少有人知道在城市的老区,主干道后面十米二十米的街巷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何况农民工还不算城市市民。我在报纸的“热天热事”报道中,看到一个建筑工地上的进城女工的叙说,她说工地上没有洗澡的条件,男工光着膀子在路边洗,她们也只能在路边洗,所以她们洗澡时不得不穿着全套衣服。这样的生活,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事实上,我们所了解的农民工,是工作之外的农民工。当他们跨进工厂大门,进入工作状态时,他们消失在我们的眼前,也完全处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劳动方式对人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但恰恰农民工一旦进入劳动现场,他也就相当于不存在了,直到他因为没有得到工钱而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他站在某一个脚手架上面,以死相挟,这时我们才想起农民工是一个“问题”,而且仅仅只是工钱问题。
  一个城市工人可以不犹豫地说,我工作,获得的报酬应当用于养家糊口,应当让老婆孩子能够生活下去。而一个农民工不可以这样讲,他们获得的报酬,不包括赡养老人、抚育后代、购买住房、投资教育、保健医疗等需要,企业主也好,社会也好,都认可他只是在“打工”,而不是在获得自身发展的条件。
  我曾见有报道很动感情地说,企业为农民工办了“夫妻房”,以方便农民工在配偶前来探亲时可以享享天伦之乐。这使我想起“夫妻房”还在监狱里出现,以便让服刑犯人感受到温情。“夫妻房”仅仅在这两个场所出现。
  很多大型企业都会有外来工宿舍。在这些宿舍里,真正的个人空间只有一张床。如同大学生公寓是为着让学生能够更接近教室,从而保证更多的学习时间,外来工宿舍乃是为着让工人能够更快地到达生产现场,为了让他们“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不是为着工人能够拥有相对完整的生活,因此隐私最小化也是必要的。我见到一个工厂的“宿舍管理规则”,超过50条细则规定了从煮用食品到互换床铺等各种禁令,而且每条都有惩罚办法。宿舍——流水线,流水线——宿舍,这就是农民工的工厂化生存,生活本身成了流水线的延长部分,它为流水线更加高效的运转而设立。
  这都是我们不了解的事情。一家工厂失火烧死了一批工人,我们才会知道农民工住在大门上锁、窗户被焊死的宿舍。一家箱包厂发生化学品中毒事件,我们才会知道农民工的工作场所也就是他们的居住场所,他们不得不全天候接触化学粘合剂。这些事实总是令人震惊,而震惊只是验证了我们对他们的陌生。
  我们对农民工问题的关注,其实是极为浅表的。我们并未进入农民工的生活、精神和心灵,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些突显出来了的东西,好像只要获得了工钱,对农民工的雇佣就变成了“公平买卖”。我们对农民工的关注,更多地是在安慰自己的良心,或者为着秩序的稳定,而不是对农民工与我们同等的发展权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