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折腾的内容、意义和标准,是超力允许人类滋生的理性精神所赋予的,即超力允许人群选择知识内容并制定有意义的知识标准。北欧最重要的哲学史家希尔贝克有一段话,是他概括尼采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世界是没有计划的,它是一场命运的游戏;我们的思想总是要求一种严格的逻辑形式结构,但实在却是没有形式的,它是混沌的;混沌的威胁和生存的安定感促使我们创造意义,我们因此而成为“形而上学的艺术家”;为了活下去,我们赋予我们的生存以形式,并添加上“意义”和“目的”。
希尔贝克这段话讲得很好,具有佛的智慧。凡尘中人,无论作何选择,都是在进行“讲—吵—打”的循环折腾,而且是瞎折腾。人生折腾是什么呢?用尼采的话来讲,“无论是最伟大的人还是最渺小的人,我看到他们都赤身裸体”。用佛家的话来讲,都是“执著”、“心住”、“分别”、“无明”地瞎折腾。人生的价值范畴是人赋予自己和世界的,不是从“神”界那里流出的世界本有。从神界流出的清泉无色无味,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而人的定义和折腾才把清水搅浑了。尼采说:“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人类为着自存,给万物以价值”、“人类创造了目的与意义……直到如今,我们曾有一千个目的,因为有一千个民族;但是套在一千个颈项上的链索还没有——一个唯一无二的目的却还没有,人类还没有目的呢!”有一千个民族,就有一千个目的,因此人类一直在“讲—吵—打”折腾,这是人群(民族、国家)随意赋予世界的人为价值造成的。人类至今还没有目的,但是超越目的的人生却是有的,那就是破执、无住的佛菩萨。
人生的区别、选择、价值、目的、意义这些不变的存在是一个虚构,一切皆“流”,这就是佛家说的“无常”。当我们能够如佛教禅宗那样超越知识、明心见性的时候,人生世事的真实景象就是“亦色亦空”、“非色非空”了。其实在这一点上,尼采的境界与佛教禅宗有殊途同归之妙,因为他试图把“被异化”的东西归还给人,“我要把所有我们赋予真实的和想象的东西的优美和崇高,恢复为人的属性和产物”。任何折腾都有区别、选择、价值、目的、意义,这样的概念只是一种视角和虚构,除去这种视角和虚构,俗世人生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无常”的“流”,都是一个“一”,一而万万,万万而一。这个“无常”的“流”是内容,是人类普适的,而载体形式则可以千奇百怪,千变万化。佛家所说世俗凡夫的“迷”,“迷”在哪里呢?其实就是把载体形式当作目的和意义了。
文化的载体形式变化了,但内容并没有变。文化的载体形式,不过是人生折腾的花样,这个花样人们玩一阵子玩腻了,就换一种花样来玩,玩一阵子又换一种花样,以增加人生刺激和充实人生内容。但不管如何刺激、如何充实,世俗人生折腾的最高法则就是矛盾、循环、平衡,这个循环是周而复始纯粹的循环,不是进步和发展,因为没有进步和发展。我曾经和价值中国网的刘洋波博友讨论过循环法则,我说因为循环法则的作用,人类灾难永远不可避免。刘洋波博友说:“我承认人类社会难以避免灾难,但我更相信人类应该从灾难中学点什么。就像人一定会生老病死,但人还是要打针吃药,来延续生命。文景之治不能永远地治下去,但它并不妨碍贞观之治的出现。”其实这是同意反复,我可以反问:尽管“人类应该从灾难中学点什么”,但还是“人类社会难以避免灾难”;尽管“要打针吃药来延续生命”,但还不是“人一定会生老病死”吗?这样同意反复的循环追问有什么意义呢?毫无疑义啊。那对方的陈述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要如此说呢?因为他的内心恐惧没有意义的人生,因此要给纯净的实在附丽一个价值,才会有安全的感觉。
人走不出治乱交替、好坏相续、循环折腾的天定宿命,人是超力手中变戏法的木偶,其内容和意义就是身不由己地循环折腾和被循环折腾。既然如此,我们总不能说“婴儿终究是要死的,不如现在把它掐死”。我们知道明晨必须起来,但今晚还得睡下,这就是世俗人生折腾的内容和意义所在。理解循环法则的关键,是必须从长期和总体着眼,纠缠过程和细节,就会陷入佛家所说十二因缘之首“不明”的迷境之中。人陷在迷境当中,就会把折腾的花样当作价值目标。折腾的花样本身没有可比性,“花样”只是一种“玩法”,怎么能说现在比过去发展、进步了呢?你能说“玩扑克”比“玩麻将”先进吗?你能说京剧这种“玩法”比元曲那种“玩法”进步?或者反过来也是一种进步?正如李煜的《虞美人》词所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若你知道极多的往事,也可从今往后推迟一万年,把这一万年也当作一万年之后的往事,你会发现什么呢?你会发现历史无非是循环折腾而已。春花秋月年年开启,年年凋谢,但年年一样。如此这般循环不已,那么“问君能有几多愁”呢?真是无愁了,无愁得“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