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珉:矛盾,循环,平衡(揭示人生真相)——历史循环(二)


也有历史学家看出历史的循环规律,不过是极少数。比如近代学者夏曾佑,他在190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史》一书中说:“中国历史有一公例:太平之世必在革命用兵之后四五十年;从此以后,隆盛约及百年。百年之后又有乱象;又酝酿数十年,遂致大乱,复成革命之局。汉、唐、宋、明,其例一也。”为什么在大乱、革命之后会出现太平之世呢?因为“大乱之后民数减少,天然之产,养之有余。而豪杰敢乱之徒,并已前死;余者厌乱苟话,无所奢望。此即太平之原理。若为君相者,更能清静不扰,则效益者矣。”夏曾佑看到的是现象,是表层原因,超力给世俗人生规定的矛盾、循环法则,这一点他没有看到。社会、历史无常的第一规律是治乱交替。在治世阶段,有人乐于维持治,有人乐于掀起乱;在乱世阶段,有人乐于制造乱,有人乐于创建治。虽然无常的铁律是乱了治、治了乱,治乱相续永无休止,但人们并不会消减和失去制造乱世、创建治世的热情和乐趣——这就是世俗人生的内容和意义所在。

当代的鲁迅也看到了循环规律。说到鲁迅这一点,我就很佩服了。用佛家的话讲,他不仅有正见、正思,而且有正业、正命,就是他有行动。鲁迅一生有个重要的抉择,就是他决定从“经义”和“历史”中走出来,决定要从事小说创作和杂文写作,这是他的行动,而且单从创作来讲,他做得很成功。鲁迅从小接受的国学教育是非常充实的,他在十一二岁之前就熟读了十三经,有非常扎实的历史文化基础,那他为什么不从事经义和历史研究呢?因为他洞察到了中国历史结构中“一乱一治,一治一乱”、“前进——倒退——再前进——再倒退”这个大循的秘密,他把历代学者阐发的“经义”,与历史大循环结构的逻辑关系衔接起来了,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就把历史本质彻底看清楚了。

鲁迅认为,太平盛世以礼教秩序来制定奴隶与主子的规则,到了社会动荡、盛世衰败之时,人们不是去打破礼教,而是急着去寻找新主子,继续以礼教秩序去制定奴隶与新主子的规则。每一个新的盛世来临,都会埋藏下一次由治而乱的种子,这个“种子”是什么呢?就是经义中的礼教,这轮回便是历史。所以在鲁迅看来,懂得循环就懂得了历史,懂得循环就把历史读完了,那你还去研究历史干什么呢?你要进一步去研究历史,无非是为循环多找一些例证而已。

鲁迅的观点我是非常赞赏的。我有一个朋友在大学里研究历史,每隔两三年就要出一部专著,他送了好几本专著给我,有年春节我们见面,他说“要请嘉珉先生多提意见啊”,言下之意是问我看过他的著作没有。我说你的专著我虽然没有阅读,但我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不过就在为循环找例证嘛。鲁迅很聪明,他不愿为那个循环的“经义”、“历史”作更多无谓的注解,即搞所谓国学研究,他决定抛弃历史,努力走出第三条路来,看看能不能把循环打破。虽然鲁迅对循环的战斗以失败而结束,但是他在出发点上是清醒的,他看清楚了一部中国历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西方人研究中国历史,他们看到了循环吗?我先说个例子。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当我六岁时,妈妈给我上了第一课,她告诉我,人类是来自大自然的一粒尘埃,所以最后也必消失为尘埃。”从尘埃到尘埃,这是人生的一个大循环。另一个例子,印度的湿婆文化很著名,湿婆是印度文化的核心象征,但湿婆是印度历史文化中的矛盾之神,他既是破坏者,又是修建者,既是苦心者,又是纵欲者,所以湿婆体现了印度有关集矛盾互补、循环平衡于一体的思想。我想在矛盾—循环—平衡法则上,人类一定有共通的文化思想。宇宙万事万物的矛盾表现为阴阳的矛盾,阴阳之间互相吸引、滋生、侵扰、牵制、消减、转换,二者既矛盾又统一,在其相互运转、相互交媾的循环中,衍生出了现实世界的万事万物,这又是一种平衡。对这样一个普适的规律,人类最顶级的知识精英和宗教家们,是不可能不会看到的。矛盾—循环—平衡的规律,反映在人类共同的历史当中,只不过中国的历史表现得尤为突出。

美国学者艾恺在采访梁漱溟的《这个世界会好吗》一书序言中,说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特质,就是可以融合多种相互矛盾的思想。艾恺认为中国文化本就是个融合许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于一体,却同时又喜欢分门别类的文化。只需留心便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融合各类思想于一身的。比方程朱陆王,同为新儒家,虽然讲义理心性,歧异很大,但他们的思想中都含有许多佛家的成分。晚清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场与今古文经学上分踞两极,但同样都将佛家、西方思想及儒家融入他们个人的学思中。艾恺说先秦诸子虽然路线不同,但他们都共享一个宇宙观,认为宇宙是一体而有机的,天地间的每个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关连,所以在这样的宇宙观里,没有绝对的矛盾,只有相对的矛盾。这种宇宙观,经历数千年,仍深植在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底层,是以各种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个人的思想里,运行不悖。在此可以说,艾恺教授看到了中国历史文化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为什么能够容纳矛盾?因为他能够将矛盾循环而达至平衡啊,就是艾恺教授说的“运行不悖”。

我们看孔子,他就是代表。孔子在《论语·子路》中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孔子认为,君子在人际交往中能够与他人保持一种和谐友善的关系,但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却不必苟同于对方;小人习惯于在对问题的看法上迎合别人的心理、附和别人的言论,但在内心深处却并不抱有一种和谐友善的态度。在中国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他都是能够循环矛盾,而达至平衡的,这也是“运行不悖”。梁漱溟这个话是1980年8月说的,是那时大家都厌烦了斗争的状况,也是一种清醒的状况。但是就像一个人无论如何清醒,老来总会糊涂一样,整个社会也会从清醒走向糊涂,那么斗争它慢慢过去了,可是慢慢地它又会过来。毛泽东的思想,其实是矛盾—循环—平衡的缩影。梁漱溟的思想,他是佛教徒,因此是超越矛盾—循环—平衡的。

英国当代杰出的历史学家J.M.罗伯茨在《世界文明通史》中说:“概而言之,决定进化主线的也许是数百万年来的天文的循环变化。因为地球位置的变化与太阳有关,气候也是如此。一个巨大的周期性的气候变化模式出现了。”他从自然的气候循环说明历史循环,很有道理。中国易经、风水、四柱产生的背景,正是认识到了这个周期性的气候变化。罗伯茨在谈到中国历史特点的时候,他也是明确看到循环的,他说:“周时盛行这样一种思想:有一个高于王朝祖先神的天神,王朝统治就受命于该神。据称,神现在已下令统治权应易手。这是另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进入了中国政府观念中。它将同历史循环思想密切联系在一起,王朝不断崛起又不断灭亡正好说明了这一点。不可避免的是,它引起了应根据何种迹象才能接受委任者的思考。”根据什么来接受循环而来的“委任者”呢?就是根据鲁迅说的“经义”啊,当然在鲁迅看来这是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