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连载232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32)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32)

  《非常十年》第二十八章(4)

  这个孙虹个子的确很矮,只有一米五几,她剪着短发,相貌一般,小眼睛,扁鼻子,外貌与风度都比桑丽丽差多了,只是她的皮肤还比较白。

  这当儿,服务员走到我们的桌前,我哥哥便开始点菜,点了炸牛排、炒猪肝、罗宋汤、炒蛋、面包、奶油蛋糕等菜。

  在我们等候的时候,我哥哥向我介绍这饭店说:“这家饭店以前叫复兴饭店,是一家欧美式西菜馆,上海的西菜以前分欧美式和俄式两大类,欧美式以浓香见长,而俄式则突出甜、酸、辣味。这家复兴饭店过去搞的丽娜鸡、罗尔腓利、海立克猪排、花旗鱼饼等都是非常出名的名菜。现在,文化大革命的海啸把一切都冲了,连西菜也成了‘四旧’被取缔了,这里现在也不卖西餐了,只卖个别西菜,我今天特地拉你到这家饭店来吃饭,就是让你尝尝这些西式菜肴,也算是尝到了部分西餐风味吧。”

  我环视了一下这餐馆里的陈设,这里面的顾客不多,好些位子都是空着的,便问道:“嗯,这饭馆怎么这么空呀?”

  “这家饭店卖的东西比别家饭店要贵不少,所以,一般人贪便宜便都不到这里来吃饭,再加上这里供应的菜多是西式的。那些小市民们只爱吃生煎馒头、阳春面和混饨,却不喜欢吃奶油泡夫、白脱忌思酥和西餐,这些人俗不可耐,会为剪掉头上的辫子而号啕大哭,中国的社会就像一潭死水一样还停留在中世纪封建时代,连一点气泡也冒不出来。”我哥哥又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来。

  “看你这人嘴巴没遮挡的,嘴里不说,也会从鼻孔里冒出来,也不看在什么场合,尽发牢骚怪话,真没治的。”孙虹不满地白了我哥哥一眼。

  “我说的话又没出格,现反的帽子扣不到阿拉的头上,而且,我说的都是事实,掌磅秤的报数儿——句句实话。别看那些人也生着一张小白脸,说起话来也是‘白相’、‘写意’、‘掉枪花’上海话满天飞,可实际上他们乃是庸人俗子,就跟高尔基笔下的小市民们差不多。”我哥哥又在发着议论。

  这当儿,一个老年服务员端来了我们点的菜,我哥哥才暂时闭上了嘴巴。我哥哥忙着开啤酒、倒啤酒,接着,我们便动筷子吃起来。

  我哥哥乘着酒兴话又来了:“这里的几个老服务员都是F市人,上海许多著名的饭店、餐馆里的老年服务员、厨师等有好些是我们的同乡,我们F市人会搞食的是全国有名的。”

  本来,吃炸牛排是用刀叉,可是,现在西餐成了“四旧”,刀、叉、钢匙等西餐餐具也被判处死刑,取而代之的是中式筷子。我是个左撇子,不过,我右手也会使用筷子,只是用的不好罢了,今天我不愿意在“小台湾”的面前暴露自己是左撇子,便用右手拿筷子,那有巴掌大的炸牛排,我夹了老半天才夹住,谁知刚往嘴里送,不小心牛排竟滑落到桌面上,如果不是我反应快,牛排险些儿还要掉到地上去。

  见此情景,孙虹赶忙关切地问:“弄脏了没有?”

  “没有,没事。”我一边回答,一边又把牛排夹回盘子上去。

  我哥哥见状又不自禁地发起议论来:“如今,西餐居然也成了‘四旧’,刀、叉、匙也都成了‘四旧’,什么都是‘四旧’,可是,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却都是用刀、叉、匙吃西餐的,我们那个敬爱的恩维尔·霍查同志也是用刀、叉、匙吃西餐的,我们的同志加兄弟的英雄的阿尔巴利亚人民也都是用刀、叉、匙吃西餐的。难道拿了筷子就会变成最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难道筷子是‘四新’吗?那个慈禧太后、满清皇帝们、蒋介石之流也是用筷子的呀。而我们的老祖宗马老、恩老、列老、斯老恐怕一辈子也没有使用过筷子,要是叫马老用筷子夹牛排,恐怕会夹到鼻子上去。唉——现在,不可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看我们所有的工厂最好都转轨成了漆筷厂,向全世界出口筷子,输送革命,支援世界革命。”

  “李冕,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满肚子尽是牢骚怪话,也不看在什么场合尽发谬论,话藏在肚子里,就像棉花塞住了鼻孔一样憋得难受。若是在57年的话,你这人保准要被打成右派,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哭也不及。”孙虹又用责备的目光扫视了我大哥一眼。

  “可是现在是67年,并不是57年,历史是不会反时针倒转的,57年谁要是说了党委书记一个不是,那就要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而如今那些原先趾高气扬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被打成了走资派,历史真会捉弄人,既捉弄了小鬼,也捉弄了大鬼。现在的人比57年时候不知道要敢说多少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呗。我说的这些话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议论了刀叉和筷子罢了。”我哥哥显得不以为然。

  “哼,看你说得像吹口哨一样轻松,有谁像你这样议论刀叉和筷子的呀?不论是57年的反右斗争,还是现在的文化大革命,秋后算账是一个历史的规律,我看你牢骚怪话还是少说为佳,不然,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孙虹又劝说道。

  “知道知道,我心里有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哥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又大口地喝起啤酒来。

  饭后,我和我哥哥先送“小台湾”上了公共汽车,然后,我们再去搭另一路车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哥哥问我道:“诶,你对这个‘小台湾’的印象如何呀?”

  “这个怎么说呢?”我搔搔脑袋说,“我觉得她似乎顶会管你的,现在都这样子,以后更会管你了。”

  “是啊,这个‘小台湾’人太厉害了一点,大概,十个矮子九个厉害吧。我也不知道今后吃得消她还是吃不消,唉——”我哥哥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结婚实际上就是用一条缰绳把自己给无形地捆绑住,一结婚人就失去了自由,可是,这又是没法子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好像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无法抗拒这一自然规律,如果男的过了30岁还不结婚,将受到巨大的社会压力,年龄和压力是成正比的,所以,大家也都只好作茧自缚了。”

  “不过,我觉得‘小台湾’这人心地还是很善良的,是个好人。”我又为孙虹说了句好话。

  “好人?”我大哥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当然她是好人,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好人,即使有些年青女郎看上去顶风流轻佻的,她们一旦结了婚,大都能改邪归正,还是忠实于丈夫的。因此,光是好人是不够的,还应当具备其他的因素,譬如外貌、风度、气质、性格、性情、志趣、修养等等,除此以外,还要考虑现实的各种条件,如本人政治条件、家庭条件、经济条件、住房条件、工作条件等等,这一些都是不可缺少的砝码,都要加起来称一称够不够份量。”

  “那你把‘小台湾’放在天平上秤过没有?”

  “那自然,现在我所要解决的是个人的婚姻问题,而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爱情,我总得要权衡现实的各种利害关系,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我哥哥停顿了顿,又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我总觉得这个’小台湾’比桑丽丽差了一大截,我和她的共同语言不多,何况,她的个子又太矮了,没什么派头,是一张打不出去的牌子。”

  “你交了桑丽丽之后再交‘小台湾’,自然你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拿桑丽丽同‘小台湾’相比较,我承认‘小台湾’是不如桑丽丽的,毕竟你同桑丽丽的关系是太深了。”

  “也许是这么一回事,在交了桑丽丽之后再交‘小台湾’,就感到这一些是没什么意思的,好像逢场作戏一样。有时候我很想把过去的一切都统统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记忆这东西是很奇怪的,你不去想它,它却偏偏要挤进脑子里,叫你忘也忘不掉,唉——”

  上海是张春桥、姚文元的大本营,他们通过王洪文、徐景贤、马天水这些爪牙控制了整个上海的局面,当七、八、九月三个月全国各地都闹得天翻地覆之际,而上海的形势仍然比较稳定,因为张春桥深知他的老巢是乱不得的,上海一乱对他是十分不利的,况且,当时毛泽东主席也住在上海,因此,他极力要稳住上海的局面。我在上海的日子里,上海的局势显得很平静,只有前一阶段发生了上柴“联司”事件,8月4日,王洪文原拟调动4万多“工总司”工人围攻“联司”,而实际上是去了10万余众,出动了近千部各种机动车辆和船只,水陆两路对上海柴油机厂进行围攻。他们切断水电,用25吨履带式大吊车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头戴藤帽、手持各种棍棒、刀斧和武斗工具的造反队员。王洪文赤膊上阵,头戴藤帽、身穿背心在指挥车上指挥这场骇人听闻的大武斗。在这次武斗事件中,被关押打伤的“联司”人员就有650人,这是继镇压红革会之后的又一次镇压行动,张春桥是不允许上海有反对他的势力存在的,便千方百计地从政治上和武力上消灭反对派,将他们置于死地,以巩固他在上海的地位。我在上海逗留期间,正好有个关于上柴“联司”“罪行”的展览会,我还特地跑去看了一下。

  24日,我和黄树希又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于25日下午抵达首都北京。

  我和黄树希一起住进了清华大学教工宿舍27号楼。

  和我表哥林邦高同寝室的张养浩老师是一个广东人,我对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林邦高的表弟,邦高叫我来找你,他还给你写了一封信。”说着,我就把我表哥写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那个张老师看罢我表哥写的信,点点头道:“哦,你就是邦高的表弟哟,我刚刚才收到邦高的一封信,知道你要来了,你是从F市来的?”

  “是的,”我回答,接着,又向他介绍黄树希说,“这位是我的同学黄树希,我们是一起从F市来的。”

  “哦。”张养浩老师连连点头,他伸出手来和黄树希握了握手。

  然后,张老师又开口道:“邦高的被和褥都在,你们就睡在他的床上吧,床是小了点,不过,现在天冷了,挤一挤也不要紧。”

  在我们安顿好之后,张老师又说:“你们两个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现在食堂还没有关门,我领你们去食堂吃饭。邦高还有一些饭菜票在抽屉里,你们先拿去用吧。”说着,他就打开一张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装着饭菜票的纸盒子。

  接着,张老师领我们到教工食堂去吃晚饭,饭后,夜幕已经完全落下。由于我上一回大串联时把一身的虱子带回家去,至今想起来依旧毛骨悚然,因此,这一次我汲取了教训,一到北京就想洗澡,我即向张老师道:“张老师,你们这里有没有地方洗澡呀?”

  “今天是星期一,正好浴室有开放,我领你们一起去洗澡。”

  “那太好了。”我喜形于色地道。

  我们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淋水浴,回寝室不久,我们就上床睡觉。我和黄树希挤在我表哥的那张单人铁床上,而张养浩老师也倚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着书。这间寝室面积只有七、八个平方米,摆上两张单人铁床和两张书桌就差不多饱和了,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两个堂堂正正的全国第一流高等学府的讲师就住在这面积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他们的家属都在外地),真可悲矣。

  由于香山和颐和园都离清华园比较近,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和黄树希一跑就跑到香山去。

  香山最出名的莫过于秋天的红叶,我们以前的课文里有杨朔的《香山红叶》一文,可惜杨朔未能见到红叶,我俩也来得不是时候,9月份香山的红叶还未红,要再过一个多月,当秋菊绽黄、白露结霜的晚秋时节,满山遍野的黄栌树叶焕丹红,如花似锦,再加上蓝天中的几朵白云相映照,更是显出一种壮观的美,宋朝程颢泳有诗曰:“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千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在香山看不到红叶,其他就没有什么好看头的了,虽然那些书刊上的文章都把香山吹得美不胜美,什么香山“二十八景”,什么琉璃塔、眼镜湖、玉华山庄、西山晴雪、香山寺、鬼见愁等等,名字都怪引人入胜的,可是,实际上没啥啥,特别是在破“四旧”之后,古香山寺更显得破损不堪,花木凋零,流泉堵塞,到处是败景残垣。

  傍晚,我们回到了清华园,乘还未吃饭的时候,我们观看了校园里的一些大字报。这些日子,清华井岗山分裂成两大派,那是在1967年4月14日井岗山干部会上,蒯大富提出要成立学校革命委员会,可有一部分人不同意,理由是革命干部无一人解放出来,没法子成立三结合的权力机关。而蒯大富为了在全国大专院校夺个头名,一意孤行要强行成立,于是,不赞成的一派搞了个四一四革命串联会(简称四一四派,又自称山下派),同蒯大富的拥护者组成的团派(又自称山上派)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