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连载231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31)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31)

  《非常十年》第二十八章(3)

  然而,梦再美好也终究是梦,我的好梦不长,就像麦杆儿吹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没过几天,韩继明来我处告诉我说,因为名额压缩了,我们新革会上京名额被取消了。听这消息如若大冷天吃冰棒一样,我的心都凉透了,我甚至感觉我的心在胸膛里面开始结冰,我感到灰心丧气,失望到极点,还有一种简直受人欺骗的感觉,一切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全然消逝了,整个幻想的天国在我的周围崩溃了,那五色缤纷的云彩被一阵风暴刮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颓然、空虚和懊恼。

  俗话说,“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转,河不弯水弯。”事情总会发生变化的,这个机会失去了,还会有别的机会。

  由于9月3日周总理和陈伯达来电,明确指出:“北京红代会的学生、南昌‘大联筹’、武汉‘三钢’’‘三新’在F市的人员都应当在短期内返回原单位闹革命,不要干预M省群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省军管会执行总理的指示,要求北京学生和其他南下学生必须在国庆之前返回原学校闹革命,向他们分发了免费遣返车票。我二哥的中学同学余心平是北大物理系学生,他跟新北大驻F联络站的人很熟,给我多要了一张到北京的车票。这样,已熄灭的希望之火又死灰复燃,我又获得了一次上北京的机会。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新革会的伙伴们,我对他们诉说道:“上一次大串联的时候,我没有能够见到毛主席,这是我的最大的遗憾,这一次我如果能够赶在国庆之前来到北京,那么,就有可能见到毛主席,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一旦错过了,失去的机会将永远失去了,再也不会复有了,我将因为没有见到毛主席而抱恨终生的。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的心情,让我这一次到北京去,可以吗?”

  “李晟说的当然是尽情尽理的,不过,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我们是少不了你这个主角啊。”谢凡娟说。

  “就是,你一走,新革会简直要瘫痪了。”黄明芳也道。

  “话不能这么说,少了我,地球还是照样在转动,天是不会塌下来的,再说我只是去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这阶段也没有什么大事情,进仕、永铭、晓光几个人,你们多担当一点责任,我这个人迟早总是要隐退的。”我又说。

  “唉呀,看你说到哪儿去,什么隐退不隐退,你李晟不主持新革会工作,叫谁主持呀?不过,你这一次想去北京,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要去就去吧,家里的事有我们兜着。”郑永铭微笑地注视着我。

  “这一次你能够去北京,的确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大串联了,李晟,我支持你去北京,新革会的事还有我们大家咧,你尽管放心好了。”肖进仕也表态道。

  “既然你这么爱去,那就去吧,只是要尽早一点回来啊。”黄明芳偏着脑袋,眨了几下晶莹明亮的眸子。

  “那当然,国庆节一过我就插上翅膀,像候鸟一样飞回到你们的身旁。”我终于说服了大伙儿,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我的二哥和他的同学余心平也要北上返校,我哥哥对我道:“你跟我们一道走吧,路上也好照顾你,我们到了上海之后,改乘海船到青岛玩几天,青岛美极了,是全中国最美丽的海滨城市,不能不游玩一次,然后,你再从青岛跟心平一起上北京,我则再去‘闯关东’。”

  我摇摇头说:“不行啊,虽然我也很想去青岛玩一趟,只是时间来不及,我若去了青岛,那么,国庆节就到不了北京,我这一次去北京主要目的是要见毛主席,假如再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毛主席了,我还是打算直接上北京去。”

  “唉,青岛不去多可惜呀,国庆节北京人挤人的,你就是见到毛主席,人也看不清楚,没什么看头的,你还是和我们结伴一起先去青岛,然后再上北京,倘若这次不去青岛,恐怕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我哥哥又劝说道。

  “不,无论如何我也要在国庆节之前赶到北京去,我这一趟去北京就是想要见到毛主席。”我依旧十分固执。

  我哥哥见我主意已定,便也不再继续说服我。恰巧,黄树希也从他的一位表兄那儿弄到一张去北京的车票,于是,我便和他结伴同行,于9月21日乘上46次列车到上海。

  22日晚,我们抵达了上海。由于我爸爸预先打电报给我大哥,所以,我大哥还特地跑到车站来接我。

  出了车站之后,我就发现了我大哥,我兴奋地叫道:“大哥!李冕!”

  我哥哥也看见了我,他从人丛里挤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手提包,一边兴高采烈地同我寒暄起来。

  我的同伴黄树希要到淮海中路他的一位亲戚家里去住,于是,我们便分了手。

  我和我哥哥搭上15路无轨电车,来到了永嘉路500号。我舅母看见我来了,便忙碌地招待起我来。在我洗涤完之后,我舅母便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条让我吃。我舅舅、我表哥、表姐他们听说我来了,都来看我。

  大约在晚间工余时间,我舅舅身穿一件奶油色的毛背心,并不像平时穿工服那样狼狈不堪,恢复了固有的资字号或博士之流的派头,只是他那胖乎乎的脸膛上又添了几条皱纹,比以前憔悴了,老了一点。

  我和舅舅、表兄、表姐他们拉呱起来,我舅舅向我询问起我爸爸、妈妈和家里人的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

  接着,我也发问道:“舅舅,你最近还在车间里劳动?”

  “是啊,在车间里劳动。”

  “你还是当翻砂工?”

  “嗯,还是当翻砂工。”

  “这翻砂工的活儿太重了一点,你恐怕会吃不消吧?”

  “还好,我是搞小部件翻砂,活儿倒不太重,再说我也干了一年多的翻砂工,逐渐地习惯了。对我来说,劳动劳动也有好处,一是改造思想,二是活络筋骨、强身健体,我现在的身子比以前要硬朗结实多了,一年来我几乎都没有什么病。”我舅舅似乎是发自肺腑之言。

  我舅母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侬是嘴里含了灯草——说得轻巧,尽说些漂亮话,其实,翻砂工是多累多脏哟。”

  “脏是脏了一点,不过,劳动哪有不脏的?工人们、农民们,他们的手是脏的,但是,他们的心灵是最美的、最洁净的。”我舅舅说的话比某些共产党员说得更马列。

  我的表哥林邦高是清华大学机械系讲师,他最近刚刚从北京返沪,主动向我提议道:“李晟呀,你到北京去,就住到清华大学我的宿舍里去,我的床铺现在空着,你就睡在我的床铺上再便当也不过了。”

  “这太好了,我住的问题迎刃而解了。”我兴奋地嚷起来。

  “我明天把我房间的钥匙给你,今天晚上我就写一封信给我同房间的同事。”我表哥又说。

  我大哥还是寄住在他朋友老陈的亭子间里,今天晚上他为了同我畅叙兄弟手足之情,便跟我挤睡在饭厅里临时搭的床铺上。

  当其他人都走后,我俩便躺在小床上说悄悄话,我问他说:“你现在跟那个桑丽丽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同她吹了,最近大学六六届分配工作,她被分配到胜利油田,前些天她离开了上海,我还送她上轮船,我们友好地分了手,今后再也不会走到一块儿,说不定这就是永别了。”

  “‘永别’?干吗说得这么凄凉凄惨呢?前一段时间,你们不是还藕断丝连么?”

  “不错,但这已是历史的尾声了,戏总是要收场的,我们还是拉倒的好。她这一去要再回上海工作比用大拇指挖耳屎还难,而我可不愿意过一辈子的牛郎织女的生活,既然她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那也休怪我无情无义了。唉——我算是看得很透,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冷酷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冷冻仓库,‘人情似纸张张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所谓的爱情在内,惟有父母与子女的血缘关系是真的。”

  “我不太赞同你的看法,你的看法太主观、太绝对了,我认为父母与子女的血缘关系是真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也是真的,爱情也应当是真的,世界上人与人之间还有许多真挚的美好的感情,怎么都是假的呢?就说梁山泊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马克思与燕妮,等等,等等,他们之间的纯真的圣洁的爱情难道也是假的么?”

  “我不否认世间上除了父母的感情外,还有一些真实的美好的感情,但就像水晶一样是少见的,大量的乃是黄土泥沙罢了,正是:‘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至于爱情呢,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是用金黄色的阳光编织成的摸不着的玩艺儿,什么梁山泊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人们瞎编出来的,用以寄托人们心中美好的梦想、向往与追求,而在现实生活当中并不存在着这些事情,特别是中国根本就不存在着‘爱情’二字,罗曼蒂克的爱情是舶来品,是不符合中国国情的,现实生活有的只是婚姻,是在金钱、地位以及各种利害关系的基础上,二个异性之间的结合。”

  “是啊,你的看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我承认在中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大量的,但不能说都没有爱情,那太可怕了,我就不会去寻找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我肯定是不会去作茧自缚的。”

  “唉——你的年纪还轻,马尿还没有倒灌鼻子,命运在你的一生中正处于朝霞时期,自然你会说大话,像猪八戒梦里娶媳妇一样,想的尽是美事,可是,当你尝尽了人生的辛酸苦辣,你就会明白过来自己以前所追求的不过是影子罢了,是海市蜃楼的幻影,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着爱情,爱情只存在于小说和诗歌里,你的一切追求注定是徒劳的。”

  “也许,一切正如同你所预言的那样,也许不,反正这一些对我来说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现在最好不要说我,还是说你,你最近的个人问题有否突破?有没有又交上新的女朋友呀?”

  “最近,人家又给我介绍一个,也是工厂的技术员,她是台胞,我背后管叫她‘小台湾’。这个人相貌一般,个子也太矮了,只到我腋下,是张亮不出去的牌子。虽说这个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但是,我总觉得跟她共同语言不多,没有以前跟桑丽丽谈得拢……”

  “看来,你还是念念不忘你的桑丽丽,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谁也取代不了的,可是,你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爱情吗?”

  “一点是有的,人接触久了都有一点感情,但这只是火花,两颗火热的心像打火石一样相撞总会迸发出感情的火花的,只是爱情的火花不是永恒的,它既会熊熊燃烧,又会熄灭的,所以是假的,用佛教的语言说,‘色即是空’、‘色即是幻’。而现实生活中的婚姻虽然也不是永恒的,但总比罗曼蒂克的爱情要牢固得多,它是用法律的钢缆把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紧紧地捆在一起。我承认桑丽丽是我所认识的异性当中最有魅力的一位,我至今还是很喜欢她的,如果不是那次婚宴被冲的话,我们已经成为夫妻了,这件事怎么能忘呢?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假如她没有被分配到外地去,也许我还是会跟她好的……”在黑暗中我哥哥的一双大眼睛像猫眼一样发亮着,我们的谈话不由地勾起了一桩桩旧日的往事,他思潮起伏万千。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口说,“我们还是不要提那个桑丽丽吧,对我来说,她已成为一位消逝了的人物,再提她没什么意思了,还是言归那个‘小台湾’,我现在对她还端不定主意,哪天我带你去见见她,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好啊,我自信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也许,我的判断对你有好处。”

  …………

  我们兄弟俩滔滔不绝地谈着心,把睡意和倦意都驱到了爪哇岛。

  第二天晚上,我哥哥带我到淮海中路的反帝饭店吃晚饭。反帝饭店的前身是复兴饭店,是一家著名的欧美式西菜馆,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哥哥也邀请他的女朋友“小台湾”一道前往,我们约定在饭店门口等候。

  当我们5点40分左右来到反帝饭店门口,不久,“小台湾”孙虹也来了,我哥哥向她介绍我说:“他是我弟弟李晟,昨晚上刚从F市来。”接着,他也向我介绍她说:“她就是孙虹。”

  那个孙虹脸上露出笑容,她主动伸手和我握手说:“哦,是李晟呀,昨天刚来上海的?”

  我和她握手道:“是啊,昨晚上刚到上海的。”

  “火车挤不挤呀?”

  “现在的火车虽然也挤,但是,比起去年大串联时的火车要好多了,大串联时的火车真叫可怕,比乘载猪崽车还挤得多。”

  “你俩别尽顾说话,走,咱们进饭店去。”我哥哥说着,便领着我们进了饭店。

  饭店里不太挤,那些椅子是高背软皮垫的,面对面摆着的,我和我哥哥坐一边,对面则坐着孙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