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连载228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28)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28)

  《非常十年》第二十七章(9)

  为了打破革造会对南区舆论的垄断。我们新革会也组织人员冒险到红心路口一带张贴大字报,为了免遭毒打,我们总是选择黎明凌晨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进行行动。我们是轮流分小组行动的,这一天是轮到我和陈大宏出去贴大字报。

  我把闹钟拨到四点二十分,当我被闹钟的刺耳的铃声惊醒之后,整理好床铺,匆匆忙忙地洗了脸,刷了牙,然后,便提着一小罐事先已装好浆糊的原先是小学生盛米汤用的空罐头罐,夹着折叠好的一叠大字报,便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天还很黑,黑沉沉的大地依旧沉浸在寂静与幽暗里,明亮的启明星还高挂在星空中,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路灯散射着昏暗不明的灯光。

  我急匆匆地走着路,赶到了离我家不远的陈大宏的家,陈大宏的家是靠街的一栋广东房,房门依然紧闭着,屋里暗暗的,寂然无声。我在他的家门前,低声唤道:“大宏,大宏。”

  这时候,屋里传来了陈大宏的声音:“来了,就来了!”

  一小会儿,房门轻轻地打开了,走出了陈大宏,接着,他又把房门关上,与我一道上路了。

  他要我把浆糊罐子给他提,我就将罐子递给了他。

  “现在几点了?”他问。

  “大概4点半过一点,你是刚起床的?”

  “是啊,我想你快来叫我了,赶紧爬起床,刚穿好衣服,你就来了,我连脸也没洗咧。”

  我们来到了红心路口,那儿也只是有寥寥几个行人路过,整个城市还在沉睡着。我们四周环顾一番,见无人的时候,便开始动手张贴起大字报来,我们两个人四只手紧张地张贴着大字报。那大字报有好几张,当我们快要贴完的时候,忽然间,我发觉背后有一股热气扑来,便回头张望了一下,哎呀,也不知什么时候,在我们的身后竟围着一大群彪形大汉,他们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竟悄然无声地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身后,令我们措手不及,要想逃脱也逃脱不了,只听见他们在嚷嚷着:“看看谁在贴大字报,看看他们都写些什么。”

  看见在我们的身后围上这么一大群熊腰虎背的汉子,我们的心好像橡皮球一样被人陡然狠狠地捏了一把,一种恐惧感如打喷嚏一般本能而来,我想,这下子可完了,碰到革造会的家伙,真倒霉,现在只有等着挨揍了。我极力故作镇定,依然默不作声地继续贴我们的大字报,不理睬他们。

  谁料到,他们当中有人忽然欢呼道:“唉呀,原来是八·二九的,是我们自己人。”

  我一听他们说是自己人,便转过身子,将他们扫视打量了一眼,询问说:“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省工联司南区分部的,真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啊——你们是省工联司的,太好了,我们是附中八·二九新革会的。”我又说。

  “哦,你们就是附中八·二九新革会的,今天真是巧极了,我叫陈祖兴。”一个头发有些卷曲的体格魁梧的汉子自我介绍道。

  “原来你就是陈祖兴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很高兴能够认识你。”我和他紧紧地握着手。

  “我们是今天早上刚刚从城里出来的,我们住在红心粮店的楼上,刚才随便出来逛逛,没想到竟碰上你们,实在是过河碰上摆渡的——太巧了。”

  “你们一共出来多少人呀?”我又问。

  “我们一共出来19个人,以后,咱们常联系,你们有什么事情尽管可以找我们。”

  “好的,我们一直想跟你们联系,可是,就是不知道你们在哪里,这下可好了,你们出来了,我们总算是联系上了。”

  “你们今天出来贴大字报呀?”

  “是啊,我们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出来贴大字报,避免遭革造会的人打。”

  这时候,陈大宏还在继续张贴着大字报,有几个省工的工人也主动帮我们张贴。在张贴好大字报之后,我们又谈了一小阵子的话,然后,互相握手告别,分道扬镳了。这个陈祖兴是南区搬运社工人,运动初期,是南区很出名的一个造反派头头,由于他是省工联司的,在革造会大本营的南区站不住脚,这些日子,省工南区分部的工人都龟缩到华侨大厦以及城区的一些省工据点里,南区省工成了“真空”地带,所以,我们八·二九南指没办法同他们取得联系。

  今天凌晨,陈祖兴带领他的搬运社的一班人进驻在红心路口的红心粮店楼上,准备设立一个省工南区的新据点。刚才他们一伙人是出来巡视一番周围有什么情况,他们发现我们在张贴大字报,还以为我们是革造会的人,便悄悄地围了上来,像老鹰攫小鸡一般出其不意,企图要给我们一些颜色看。可后来他们发现我们原来是八·二九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就变得甜甜蜜蜜,三月炒青蚕豆——又是(亲)又是热。尽管我们以前彼此是素不相识的,但是,由于我们是同一派的,派性的威力骤然间便显示了出来,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战友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此际,天色有些蒙蒙亮,黑夜在蜷缩着,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白昼就像天犬似地正在吞食着黑夜,白光渐渐地揭开了夜幕,愈来愈逼近地面。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起来,他们多是些提着菜篮子去买菜的市民。

  我和陈大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长舒了一口气说:“今天真够惊险了,做梦掉下井——虚惊一场,幸亏是碰上省工陈祖兴一伙人,若是真的碰到革造会的人,准得倒大霉。”

  “是啊,如果今天真的碰上了革造会那些家伙,就是孙悟空打筋斗,也逃不出圈儿去,保准要挨皮肉之苦。”陈大宏也道,“说实在的,刚才确实够吓人的,我的手心紧张得要捏出一把汗来。”

  “刚刚主要是太突然了,那伙人像幽灵一样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下子围在我们的身后,怎能不吓人一大跳呢?今天的经历跟惊险片有比的,以前搞地下斗争贴传单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也一直没发觉他们,大概他们以为我们是革造会的人,便偷偷摸摸地想来个突然袭击,把我们魂都吓出来了,嘻嘻。”

  可是,省工陈祖兴那伙人才出城不过几个小时,上午9点多,工联总九分部大批全副武装人员便包围了红心粮店楼上,经过一番激烈的抵抗,陈祖兴他们只有19个人,终敌不过数倍于他们的工联总九分部那些家伙,那19个搬运社的工人都被俘虏了。九分部那些家伙把省工的工人不是五花大绑就是吊捆起来,用棍子和皮带施行最野蛮最残酷的毒打,尤其是那个陈祖兴被打得最厉害,他们把他吊在梁上,轮番上阵对他进行拷打,打得他嗷嗷乱叫,那哀号声十分凄惨,就像被屠宰前的猪一样,陈祖兴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几次昏过去了,但他们用一桶冷水往他的身上泼了过去,他清醒过来又再拷打,所施展的暴行同以前渣滓洞的暴行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刚刚建立起来不到半天功夫的省工南区据点又被彻底摧毁了。

  下午,我和肖进仕、刘友礼、陈大宏等人约好一块上郑永铭的家去看看。

  郑永铭的家是在省航运公司大院里面,他的父亲是航运公司闽江轮船上的一位老掌舵,而母亲是航运公司食堂里的一名炊事员。他的家就在食堂里面的一小搁楼上,只有一个房间。我们在食堂里的小搁楼下面叫唤着郑永铭的名字,郑永铭听见唤声便下楼来,他看见是我们来了,同我们亲热地手拉手,然后,领我们上楼。

  我们一进房间,看见金从栋、林玉华和张露也在房间里面,大家便彼此寒暄起来了。郑永铭家的房间很小,来了我们这一群同学,就显得够饱和的了。郑永铭的父亲——一位头发斑白的年迈的老船工——待人好客热情,他看见这么多同学来他家感到十分高兴,连忙为我们沏茶,小叙一会儿,而后,便退出房间,把门儿带上。

  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同学之后,我们便谈论起省工陈祖兴他们上午被打一事,我也将今天清晨邂逅相遇陈祖兴他们的经过叙说了一番,接着,我发感慨说:“唉——真没想到我们同省工陈祖兴他们刚刚挂上了钩,还不到半天时辰,他们就被革造会那班家伙抓走了,一个个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看来,省工要想在南区站住脚可真难啊。”

  郑永铭也道:“陈祖兴这人我认识,以前大辩论时,他经常和我们九·一五的人在一起,可如今亲家变成冤家对头,彼此反目成仇,‘蚱蜢见鸟断肝肠,鸟见蚱蜢咬舌头’唉——”

  以后,我向郑永铭询问起他家这个活动点的情况,我问说:“你们这个点情况怎么样呀?”

  郑永铭取了几期他们以《秋收起义》四兵团的名义办的小报《秋收起义》给我们看,郑永铭这人既会写文章,又擅长美术,他主编的《秋收起义》很有特色,用大版的篇幅搞漫画,而且,他的漫画画得很不错,简直可以参加漫画画展。

  我不禁夸赞道:“你们这个点的《秋收起义》办得很不错呀,尤其是漫画画得好极了,那些大锤打锣响当当的‘左’先生们见了准会像青蛙一样又叫又跳。”

  “是啊,有永铭这个大将当主编,哪有办不好报的道理?”金老板也吹捧起他来。

  “金老板,你别把我捧上了天,与其捧杀,不如骂杀,我可消受不了捧杀呀。”郑永铭张着大嘴笑哈哈地说。

  “唉呀,天哪,我岂敢‘捧杀’你呀,实事求是呗,好就是好,苹果甜的不说酸的,杨梅酸的不说甜的,嘻嘻嘻。”金从栋也笑嘻嘻地道。

  后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关于《红旗》第十二期社论的问题上,刘友礼发议论说:“否定之否定是辩证唯物论的三大规律之一,没有否定这个因素,整个社会将会变成一个死水坑。实际上,《红旗》第十四期社论是对第十二期社论的否定,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揪军内一小撮’的口号是极端错误的,这个错误的理论抛出来后,造成的恶果之大是无可估价的,产生的影响之劣也是无可估价的。”

  “就是,假若没有‘揪军内一小撮’这个口号,革造会他们的气焰也不致于如此嚣张,也没有胆量明火执仗地到处冲击军区,抢夺解放军的枪支武器,肆无忌惮地把矛头指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肖进仕也附和道。

  郑永铭也激动地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什么‘揪军内一小撮’,都是陈伯达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玩弄的权术,把我们坑害得可苦了,这个陈伯达真该叭哒见上帝去,恨不得把他烧成一把灰!”

  当时,公开谩骂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是属于现行反革命的行为,因此,听见郑永铭赤裸裸地大骂起陈老头来,就像一颗炸弹炸开了,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在场的同学都不由地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觑,大伙儿都保持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原来喧闹的房间一下子变成静场。

  缄默了一阵子之后,我首先打开了话匣子,我认真地望了郑永铭一眼,正经八百地说:“永铭呀,你讲话要注意点分寸,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在嘴上,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十二期社论是怎么一回事?‘揪军内一小撮’是怎么一回事,实际上大家的心里都有谱,都知道是谁搞的鬼把戏,我们都不是傻子,但是,不一定就要把这些都抖擞出来,放在心里岂不是更好些?特别是你身为新革会勤务组成员,说话更应该要注意场合,要注意影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像刚才那番话放在我们这几个同学中间说还问题不大,万一被外人听见了,就要被人家抓住把柄,那就麻烦了。”

  “就是,大家都不要把刚才那些话传出去,对谁也不要再说起这件事,就当作没说一样。”肖进仕连忙也道。

  郑永铭有些尴尬地笑一笑,解释说:“我实在是气不过才说这番话的,事实就是如此,那老家伙是判官的肚腹——鬼心肠,耍的尽是阴谋诡计,企图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指名道姓地谩骂只有害处,没有好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弄不好就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反行为’,所以,我们说话都要小心谨慎,有些事情只要心里明白就行,不能说出口,更不能骂出名字来,你以后千万要注意,大家也都要注意啊!”我语重心长地告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