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连载219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19)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19)

  《非常十年》第二十六章(14)

  来自闽福、永乐、长侯等县的老区农民沿着三叉街继续进城,一路上不断地受到革造会的阻击、袭击和骚扰。特别是途经南区的工联总九分部据点时,那些九分部的武卫人员构筑了防御工事,他们的高音喇叭又在广播着中央关于严禁农民进城搞武斗的决定,又在狂呼乱喊着“武装保卫F城,打倒叶浩明”等口号。同时,他们居高临下,从楼上把石头、装着硫酸的玻璃瓶如若雨点似地投掷向街上的老区队伍。

  那些来自地县的农民自然不懂得什么是硫酸,起先还以为只是玻璃瓶扔下来而已,并不大介意,可是,他们奇怪地看见那些液体飞溅到他们的身上,竟把那厚厚的土布衣服烧穿了一个个洞,一下子显得惊慌失措起来。

  这时候,他们中有人大声喊道:“这是硫酸!快把衣服脱下,用水冲一冲身子!”

  那些被硫酸液溅着的农民赶紧脱下那长袖的土布褂子,找近处的水龙头冲洗去。

  楼上的那些工联总看见老区农民的狼狈相,他们得意忘形地拍手称快,好像看得是耍猴戏一般,狞笑着喊道:“好啊好,溪猪们活该!”

  当然,老区的农民是不会轻饶过这班人的,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一排机枪扫过,那高音喇叭顿时哑了声音。

  那些手持冲锋枪、步枪、乌铳、梭标、大刀等武器的农民向九分部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虽然九分部是工联总中最出名、力量最强的一个分部之一,但是,他们同老区农民力量的对比毕竟还是悬殊的,他们寡不敌众,在持续四十五分的激战后,终于从屋顶撤离,这幢四层楼房被老区农民攻克了。

  九分部这个最顽固的钉子被老区农民拔掉之后,尽管还有附中九·一五、师院思想兵、红九·二也是骁勇善战的,但是,他们的力量还是不足与老区的力量相抗衡,他们的队伍大部分都退守到大桥以北去,整个南区已经基本上处于老区农民的控制之中。

  我一听说老区农民进城了,感到很兴奋,连忙跑到街上去观看。那时候,老区已经打下了九分部,正沿着红心路开拔上来。

  街上的两边行人道上挤满了数不清的围观群众,只是气氛跟平时观看游行时有所不同,平常是轻松地观热闹,而今天则是提心吊胆地观热闹,大有一出现什么骚乱拔腿就跑的思想准备。市人们一个紧挨着一个,紧张地默默注视着老区农民的队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就好像小孩子听鬼的故事又爱听又怕听一样。

  只见老区农民的队伍由一辆吉普车和几辆大卡车开路,在吉普车上坐的多是穿白衬衫、戴手表的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多背着短枪,可能都是些头头,车上还架着一挺机关枪。那辆大卡车也是满载着全副武装的人员,连驾驶室两边门旁的踩板上也各站着一个人,样子多像是学生,他们不是戴着闽福“五·二九”就是“八·二九”的红袖章。

  接着,后面是步行的队伍。走在最前面带队的是两个手拿盒子枪,脖子上套着望远镜的人,看样子也是头头。然后是几面旗帜,如闽福县五·二九农民革命造反司令部、八·二九联司闽福县司令部、闽福县国防红卫兵等,跟在旗子后面的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他们头戴闽福县特有的斗笠,身上穿着长袖的蓝色或者黑色的土布褂子,手臂上都戴着“五·二九”的红袖章,身后都背着一个包包,走在最前面的一队,有的胸前套着冲锋枪,有的肩上扛着半自动步枪、步枪和乌铳,有的腰带上还挎着手榴弹,大概,这些都是来自沿海公社的民兵。而接下来的一队则是梭标、大刀队,他们把有枪的跟没枪的交错地排列开。那些老区农民的面孔和手臂一个个都非常黑,油黑得如若北大荒的黑土一般,这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缘故。他们的面孔表情都异常严肃、专注,不苟言笑,也不东张西望,迈着相当整齐的步子在行进着。看来,组织这支庞大的浩荡的而又纪律严明的大队伍确实是不简单的,如果没有打过仗的有经验的老区干部在指挥领导着,要把这些数以万计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编成军队似的队伍,恐怕换其他人是办不到的。

  老区农民的队伍非常长,几辆大卡车、吉普车也夹在队伍当中行驶着,还有几辆摩托车。除了闽福县“五·二九”外,还有来自永乐县、长侯县、郊区高湖的老区反修战斗团等。老区农民的队伍除了这支外,听说北门、西门也有农民进城来了,整个F市被四面八方的老区农民所包围。老区农民有三百万人,可见这些老区干部在广大农民中间有着多么雄厚、坚实、广泛的基础,打人民战争难道靠的不就是这些千百万真心实意拥护革命的农民么?这实在是一支不容忽视、不容打击的政治力量呵!

  老区的队伍很长很长,大约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完。他们占领了南区的制高点——烟台山,大队人马安顿在位于红心路上的朝阳电影院以及邻近的朝阳小学里面。

  我往回走到红心路口,看见一队“五·二九”在张贴着标语,如“坚决镇压红九·二、原子兵团!”、“坚决讨还七二0、七二一血债!”、“坚决揪出M省最大谭王八——吕振玉!”、“贫下中农进城制止武斗是革命行动!”等等。

  朝阳电影院位于烟台山的半山坡上,上头上不去,不过,从下面可以看见上面的空地上挤满了老区农民,他们一切都显得很有秩序,连休息也是如此,并未去骚扰普通的居民百姓,安顿在朝阳小学里面的老区农民也同样是秩序井然的,他们也是强调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谁要是把老区农民硬说成四处劫掠的土匪,不是别有用心,就是信口雌黄。

  诚然,所有的八·二九人在内心里都是欢迎老区农民进城的,盼望他们解救处于危难之中的我们八·二九联司。不过,老区农民进城毕竟是一件合理不合法的事情,因为“中央”是不准农民以任何借口进城的——不管理由多么正当,农民进城总是不行的,这就是陈伯达等人的逻辑。在城市与农村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深的天堑,所谓农村包围城市,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一去不复返的陈迹,现在是需要忘本的,不忘本是成不了陈伯达这样的政治家。

  我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从感情上讲我是很想就同老区取得联系,协助他们开展工作,但是,理智又清醒地提醒我不可操之过急。我们对于老区的情况还摸不透,他们终究是外来势力,是否能够战胜号称拥有四十万之众的庞然怪物——革造会,在省城稳住脚跟,尚是一个难以预测的未知数。尽管南区革造会主力已经撤离到大桥以北,但是,在南区这个革造会的大巢穴里到处还都有他们的眼睛,如果我在公开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贸然同他们进行联系,帮他们带路等等,万一老区农民打不赢便一走了之,那么,革造会“还乡团”便会卷土重来,他们的报复心同当年地主还乡团的报复心即使比不上,也是差不了多少的,那时候我肯定要遭殃的。一想到这一些,我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暂时先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看看几天再说吧。

  下午,老区还占领了市高级中学,并且,开始了攻打大桥。F市的大桥实际上是由万寿桥和江南桥二座桥组成的,中间还有一个小岛中洲岛联系着两座桥。由于江南桥比较短,老区农民很快就占领了江南桥和中洲岛,控制了中洲岛的制高点水文站和进出口公司房顶,与桥北的革造会形成两军对垒的局面。

  老区农民进城的路线和以前解放军1949年8月17日解放F市的进军路线是相同的,只是今天的革造会比当年人心涣散的国民党守军要强大得多了。他们成立了省革造会武卫司令部,按照吕振玉提出的“守城不守楼”的原则,各单位、各组织不各守山头,各自为政,不弹药各自配备、人员各自安排,一律听从武卫司令部的统一指挥。大桥头是设防重地,大桥头的几幢楼房都成了桥头堡,架设起了机枪,交叉火力,他们筑起了工事,垒起了沙包,封锁了大桥,堵断了南北交通,原来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的大桥变成了一座无一人迹的死桥,连鸟儿也不敢飞越过桥。

  万寿桥约有一千余米长,要通过这么长的开阔地带,倘若强攻,势必造成极大的伤亡。革造会和老区隔着万寿桥对峙着,双方不时地用机枪互相射击着,真是一派现代战争的气氛。

  不知老区农民的决策者是如何考虑的,也许,他们想晚上夜袭,或者想晚上乘船过江(革造会的决策者吕振玉之辈到底是军人,他们早已把船只都拉到桥北去了),再不然就是想等北门、西门外的其他县份老区打进城后,再相互策应行动,总之,在他们占领了中洲岛之后,下午他们并未采取什么重大行动,就这样彼此雄峙着。

  我下午又跑到街上去看,那些老区农民大部分还屯兵在朝阳电影院和朝阳小学里,并未四处活动。我在那附近转了一圈,看到没什么好看的,就回了家。

  我一整天在惴惴不安和忧心忡忡中度过的。我睡的房间是临街的,这天夜里特别热,连一丝风儿也没有,我全身脱得光光的,只穿一条运动裤上床睡觉,不知怎么搞的,有两只蚊子竟钻进我的蚊帐里去,咬得我浑身奇痒无比,睡也睡不好觉。没法子,我开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消灭了这两只可恶的蚊子,可是,弄得我身上又出了汗,我只得不断地摇着扇子。也不知道我睡着了没有,反正,我是没睡熟的,迷迷糊糊的。

  突然间,我听见外面街上响起了一阵沙沙沙的走路声响,我比较敏感,赶紧把头钻出蚊帐外,眼睛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窥视着街上,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见街上一队队老区农民在疾步行走着,我家的那条路可以通往三叉街,看样子,老区农民是正在撤离省城。

  我一骨碌地爬起床,跑到我父母房间去,他们两个老人睡眠都很浅,听见外面有动静,也惊醒了过来。我小声地对他俩道:“喂,快去看,老区农民撤走了。”

  这深更半夜里,老区农民的大队人马从我们家门口经过,两位老人自然感到有些恐慌,他们连忙慌慌张张地爬起床,隔壁房间的我二哥也起来了,一家人都躲在我的房间里,从百叶窗叶片的缝隙里偷看街上的情景。

  “千万别开灯,别把窗户打开。”胆小怕事的我父亲小声地叮嘱说。

  一队队老区农民连奔带跑地走得非常急,所以,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走路的声音很响,沙沙沙的碎步声有点像地震时窗户震动的声音。我一边窥望着,一边道:“看来,老区农民是撤走的,他们怎么在半夜里撤走呀?他们是要从三叉街撤走的。”

  “嘘——别作声,他们会听见的。”我父亲又制止说。

  我母亲更是怕得不得了,她战战兢兢地躲在我父亲的身后,连呼吸也不敢多呼吸,看也不敢多看——妇人家真是没用!

  在黑暗中,我们一双双眼睛紧张地窥视着街上的老区农民队伍,我也不再说什么话,房间里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时间在时钟的嘀哒声中悄悄地过去了,老区农民的队伍断断续续地走了半个钟头,像潮水一样迅速地退去了(可能老区农民还有从其他线路撤退)。

  当街上老区农民队伍走光了之后,我父亲还固执地不让开灯,他说:“不要开灯,说不定等下还有老区的队伍咧。”

  我母亲依旧用发颤的声音道:“我的两条腿都像棉花一样发软了,心脏紧张得差一点儿快要掉出来了,好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老区农民又不是土匪,又不会吃了你。”我不以为然地说。

  “那也不一定,刚才若大声讲话,他们发现楼上有人,会当革造会的给你一梭子,到时候哭也来不及了。”我父亲道。

  “真奇怪,老区农民怎么忽然间半夜里都退走了,大概,出了什么事吧。”我感到困惑不解。

  “就是,连一声枪声也没听见,老区农民就这样狼狈地逃窜了,令人费解。”我二哥也说,他的观点和我是对立的,不过,我们一家人还是相安无事。

  这一夜,我们一家和南区的许多居民一样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睡也没睡好觉。

  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是陈伯达干预了这件事,他在13日20点20分至14日1点15分接见了革造会、八·二九二派在京代表,还叫来方俞平、袁金旺、许立璋等人,并且,又给F军区拍了电报,责令道:“1.所有军区人武部保证所有进城农民全部撤退,否则要负全部责任。2.绝对不能发枪给保守组织残杀革命派。3.军区要用一切办法阻止农民进城,不得过大桥,特别要保护师院的安全。”由于来自陈伯达的巨大压力,老区的决策者们不得不屈服于其政治淫威,被迫决定立即撤出省城。

  14日凌晨,老区农民仓皇退遁,革造会乘乱掩杀,即所谓“敌退我追”,一直追击到三叉街以下,俘虏了老区农民多人。

  就这样,像一场大水一样洪峰来得迅猛,退得也快,老区农民八·一三进城才一天就退走了,但是,一场洪水过后总要留下一滩污泥浊水的,老区农民进城也同样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其千秋功罪让历史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