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连载216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16)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16)

  《非常十年》第二十六章(11)

  晚上,黄秋菊准时来到烟台山的山顶,怀着焦灼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张家宾的到来,她等呀等着,左顾右盼,时间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点钟过去了,可是,却始终不见张家宾的人影子。

  夏夜的烟台山景色是迷人的,景泰蓝的天空布满了宝石般的繁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精湛的工艺品,向远处眺望是一片灯海,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揽眼底。清爽的微风阵阵吹来,送来了一对对情侣谈情说爱的细语声,他们正躲在山顶上各个阴暗的角落里脑袋碰脑袋,或者手拉着手在方圆不大的山顶上散步。看着那一对对青年男女的亲昵相,黄秋菊触景生情,她的亲爱的人儿怎么还不来呀?莫非他失约了,莫非他变卦了,莫非他出了什么事?她从早上同他的简短的谈话中,多少看出了一点他在心理上和感情上的变化,但是,她又是多么不希望看到这一些,更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冷酷无情的现实。她是真心实意地爱张家宾的,并且,还将他想象得简直就像样板戏人物一样完美无缺,而不敢认定他实实在在是一个薄情郎、负心郎。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的心情由焦急不安逐渐地变成了灰心失望,转化为怨恨和痛苦。她恨自己的眼睛被啄木鸟啄了,看错了人,她把整个心、贞节、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了他,可是,所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报应,她怎么能受得了啊!她的心中充满着痛苦,好像怀中揣着一大块铅一般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她仿佛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的古墓甬道里,就像艾丽卡小姐的遭遇(见小说、电影《狮身人面像》),她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

  黄秋菊一个人在烟台山山顶等了一个多小时,然而,一直不见张家宾人来,她终于彻底失望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如若受了重物的打击一般,两耳一片嗡嗡声,又有如一台马达在头脑里轰鸣着,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个空躯壳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她的姐姐黄秋兰发现她这几天神情异常,特别是今晚出去之后,她的脸苍白得如若刷过石灰似的,她一回到家里竟呕吐起来——她吐的是一肚子苦水啊!

  黄秋兰见此情景,赶忙替她打了一盆热水,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又帮她端了一杯热开水,关切地问她说:“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道,人双手抱着脑袋,木然地坐在小圆桌旁,像泥人儿似地一动不动,两眼向着杯子直是发愣。

  “你到床上躺一躺,歇会儿吧。”她姐姐劝她说。

  她摆摆头连话也懒得说,满面愁容,双目失神。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呀!”

  在她的姐姐的再三追问下,本来,黄秋菊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突然啜泣起来,人趴在桌面上恸哭不止,身子随着哭泣而一下一下抽动着。

  “别哭了,秋菊,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说呀!”她姐姐也坐到她的身旁,一边用手抚摸着她的肩膀,一边安慰她说。

  这时候,黄秋菊忽然抬起头来,一下子扑到了她姐姐的怀里,把额头靠在她姐姐的肩膀上,伤心地痛哭起来,泉水般的眼泪沾湿了她姐姐的衣服。比她年长多岁的姐姐一只手臂抱住她的身子,一只手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地不断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样子就像是母亲对待女儿一样,年长的姐姐用柔和的声音劝慰她道:“快别哭了,有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姐姐,我替你做主!”

  黄秋菊伏在她姐姐的肩膀上哭了一阵子,痛苦也仿佛随着那苦涩的泪水而发泄出了不少。以后,她一边断断续续地啜泣着,一边用着哽咽的声音,将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了她姐姐。

  她姐姐听罢黄秋菊的诉述,如若自己遭了屈辱一般忿恨难平,她的两眼冒出愤怒的火星,就像两块燧石相击迸发出的火花一般,她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发泄到了“野草”这个人的身上,咬牙切齿地咒骂他道:“这小子坏透了!自己干了坏事还不想承担责任,这小子在哪儿?我找他算账去!”

  “你别提他了,别提了!”尽管“野草”这样对待她,但是,黄秋菊对他还是一片痴情,她不愿意听见别人说他的坏话。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姐姐问她说。

  “不知道,”她摇摇头道,接着,又冲动起来,“我这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人呢?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去!”说着,她又潸然泪下。

  “你快别这么想,总是有法子想的,譬如悄悄地把胎打掉等等,天无绝人之路。”她姐劝慰她说。

  “苟且偷生、强作欢颜地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与其遭人白眼,不如留下白骨’。”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那眼泪沿着她那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你别这么傻想,生命总是与希望并存的,人只要活着,就有着希望,你应该坚强起来。”她姐姐又在苦口婆心地开导她。

  第二天晚上,黄秋菊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她姐姐的家,来到了闽江江滨。

  夜色迷蒙,深沉得像海一般,雄伟宽阔的闽江穿过城市的胸膛静静地流淌着,在黑夜中江水蓝得发黑,好像流着的是焦油一般,照映着岸上的灯火闪出阴沉的光,远处江岸边停泊着几只小轮船和木船,投下黑黝黝的影子。这里的堤岸很高,没什么人,黄秋菊一个人在江边徘徊着。

  此时此际,黄秋菊的心情异常复杂与矛盾,她在做着生与死的最后抉择。她才刚刚17岁,17岁,对一个少女来说是多么灿烂美好的豆蔻年华呵!它就像春天里柳树的萌芽,清晨盛开的蔷薇,沾在草茎树叶上的晶莹闪光的露珠,从芦苇丛中的湖水游出来的洁白如玉的小天鹅,东方天际出现的五彩缤纷的朝霞,一切都展现出了无限美好、无比美妙的前景。尽管她的父母去世较早,但是,并没有给她投下多大的阴影,总的来说,她的童年、少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还是幸福的,她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是和年轻的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一道成长起来的,从小就受到党的阳光雨露的滋润。

  本来,17岁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人生的里程碑,是生活的新的起点,而不是什么终结。然而,今天她却想结束自己17岁的年轻的生命,“死”的念头如若可怕的梦魇一般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在她短促的一生中,她是第一次认真地想过自己即将要死去。诚然,她并不是对人生无所留恋,而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见人了,她原是像一块布一样洁白,现在却被人倒上了一瓶子的墨汁,她被人蹂躏了,被人糟蹋了,被人玩弄了,失去了至为神圣的贞节,最后,简直就像一双旧草鞋一样被人抛弃了,而肚子里却怀了个私生儿,一想到这一些,她浑身颤栗,她还有什么勇气活在这个世上呢?“你把我导入迷途了,/我的青春,/竟使我无路可走了”(珂尔佐夫)。她绝望了,心如死灰一般,感到除了自杀,别无他路可走,这件事是十分明显而无可避免的了。

  但是,死毕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杀更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她小时候听了一些鬼的故事,至今想起来仍毛骨悚然。地狱是什么样子?阎王是什么样子?判官又是什么样子?“阴风惨惨,黑雾漫漫。阴风中仿佛闻号哭之声,黑雾内依稀见魑魅之像。”她不敢想下去了,害怕想下去,她觉得自己只配下地狱,不能上天堂,她是有罪的,然而,又是谁害了她呀?她有一肚子的黄连水要向谁倾倒?有一肚子的委屈向何人诉说呢?命运,对于她是多么不公平呀!她才十七岁,依然十分留恋着人生,前些日子她还投身于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中去,这几天新革会的同伴们被九·一五一伙人赶出了校门,他们现在怎么样呢?她十分牵挂着他们,想念着他们,她和他们朝夕相处、风雨共舟的往事历历在目,这还是昨天的事情呵,但昨天毕竟是过去了,再也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来说,更是永远永远的了……

  江风阵阵吹来,吹拂着她的脸颊,散乱了她的鬓发,这几天她的面容憔悴异常,如若一朵凋谢的花朵,不过,这时是夜晚,谁也看不清她是什么面孔,反正想自杀的人是不会有好面孔的。脚下闽江的流水哗哗响地流着,万籁俱寂,更显得水声宏大。她想一纵身就跳下那湍急奔腾的江水,可是,却一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她摆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感,因为即将死去,她对生的欲望也本能地增强着,她在那悲惨的边缘上痛苦地挣扎着,欲生欲死两种思想在心灵深处激烈地搏斗着,她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高高的堤岸上……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有人大声叫道:“秋菊,是你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害得我们找得好苦啊!……”

  黄秋菊听见喊声,她机械地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她的姐姐和姐夫,还有一位是她的什么远房表哥,便脸无表情地说:“你们来干什么?”

  原来,她姐姐知道了黄秋菊的事情后,便同她的丈夫商量如何对策。接着,他们便去找那位远房表兄商谈,请他帮忙将黄秋菊带到东北去。

  这位黄秋菊的远房表哥在东北大兴安岭林区里当采伐工,他年纪大三十好几了,却还没有娶上媳妇。这一次,他刚好回家探亲,黄秋菊的姐姐、姐夫就在他的头上打起主意来了。

  晚上,黄秋菊的姐姐、姐夫正是上他家商谈这件事的。这位远房表兄为人老实、厚道,他非常同情他表妹的不幸遭遇,并且,他不乏大兴安岭人的豪爽气概,当场即答应促成这件事。于是,他仨又来到黄秋兰家,欲见黄秋菊的面,岂料黄秋菊竟不在家里,她人究竟上哪儿去呢?

  也许,预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交感和征兆也同样如此。这三者互相之间关系如何?它们和同样神秘的生物电又是什么关系呢?所谓生物电是指生物体所呈现的电现象。按照科学的解释是,其主要基础为细胞膜内外有电位差,即膜电位。当细胞被毁时,膜电位减少或消失。当可兴奋的细胞,如神经或肌肉细胞受刺激而传导冲动时,其膜电位发生急剧变化,暂时可变为内正外负,称“动作电位”。脑和心脏等器官所表现的复杂电变化,是其许多组成细胞的电变化的总和。在医学临床诊断上,脑电图、心电图等已得到广泛应用,但是,生物电与预感、交感和征兆这三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亲人之间为什么会有神秘的生物电交流?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仍是人类至今尚未掌握的秘密。

  当黄秋兰不见黄秋菊在家,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就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生物电的反应,她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他们三个人急忙出走找寻黄秋菊。当他们听一位邻居说看见黄秋菊往江边的方向走去,于是,他仨便焦心如焚、急急忙忙地也赶到了江边,在江边呼唤寻找着黄秋菊。当他们发现在堤岸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子很像是黄秋菊,赶紧急奔而来,走到近处一看,果然正是黄秋菊。

  黄秋兰拉着她妹子的手说:“秋菊呀,你千万不要往绝路上想呵,走,跟我们一道回去!”

  “不!”黄秋菊挣脱开她姐姐的手,执拗地道,“你们不用管我,我再也不想见人了!我再也不想活了!”她说着,又泪如雨下。

  “秋菊,你不能这么想,你的年纪还轻,才17岁,今后的生活道路还漫长着咧。天无绝人之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恋爱的道路从来是不平坦的,一次失恋算得了什么,再说人活着也不光是为了恋爱,生活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你应该要提高对生活的信念,不要丧失了做人的勇气,高尔基说,‘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你应该要想开些。”中学教员的她姐夫也开导她说。

  “秋菊,你应该听大家的话,和我们一起回家去。”那位表兄也劝说她道。

  “走吧,秋菊,先回家去再说。”黄秋兰拉住她妹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在这种情况下,黄秋菊只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了。

  回到家后,黄秋菊的姐姐、姐夫和表兄又一起做着她的思想工作,那位富有同情心的表兄又真诚地说:“秋菊呀,过去的事情就任其过去吧,把它永远地忘掉,跟我一起到东北大兴安岭去,开始新的生活。以前的事情就算了,我念你年幼无知,缺乏生活经验,受了坏人的骗,我也不计较这一些,只要你今后不要再重犯这样的错误就行。”

  “是啊,秋菊,你就跟你表哥一道到东北去吧,虽然我做姐姐的也很舍不得你离开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你要走得愈远愈好,到了遥远的大兴安岭那里,就不存在着什么没脸见人的问题,那里的人同你都是陌生的,他们是根本不会知道你的过去,你将会生活得自由自在些。只要你能够同你的表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我做姐姐的也就替你高兴。”黄秋兰说着,不禁鼻子发酸起来,眼眶里流出了眼泪,她掏出手绢揩擦起来。

  大约,黄秋菊被她姐姐的话和眼泪所感动,只见她嘴唇痛苦地颤动一下,心口深处汹涌起巨大的酸痛波涛,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失声喊道:“姐姐!”便扑到了她姐姐的身上,两个人抱头大哭起来——这是一场生离死别般的痛哭!哭吧,尽情地哭吧!但愿眼泪能够洗掉心灵的痛苦与创伤,使她重新产生对生活的勇气、希望和信念,开始新的生活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