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圈农业纪


  一般认为,农业化过程表现为三个阶段,也是原始农业、传统农业、现代农业三种形态。原始农业并入了森林纪,现化农业并入了工业纪。农业纪则是指传统农业时代。田园、果园、菜园、茶园、桑园、农场、林场、牧场、渔场、手工作坊、集贸市场、直道、栈道、客栈、驿站,以及铁匠、木匠、泥瓦匠兴起,但是,无论是北方的旱作还是南方的水田,都以牛耕、锄禾为典型特征,因此,农业纪也可称牛耕纪。在某种意义上,人类文明轴心时代,也是人类世进入农业纪的重大标志。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是轴心时代涌现出的巨星,为农业纪秩序建构提供了精神指引。不同地域文化融合发展,文化的同质性持续增强。因为文字趋于成熟,加之不同地域联系增强,社会组织形态复杂化,国家治理走向中心舞台。星星点点的乡村逐步连接成片,生物圈内人类圈规模越来越大,种植的作物、养殖的动物品种越来越多,建构起农业生态系统,自然生态系统中原有物种被驱离,甚至从此淡出了生物圈。

  中国传统农业,特别是关中传统农业是农业纪的经典杰作。关中自古帝王都。渭河与秦岭、黄土高原联合塑造了关中平原,这里是“北方的南方”,土层深厚、沃野千里、四季分明、雨热同季、作物高产,是理想的农耕区。当秦岭与黄土高原还在森林纪的时候,关中平原率先进入了农业纪。三千多年前,古公亶父率领族人重新回到周原,意味着结束了周族人的“游耕”生活,开启了定居农耕的新时代。定居农耕有利于经验知识和技能的积累,也有利于家庭生育和财富积累。周代普遍实行井田制,成为中国进入农业纪的一大标志。

  及至战国之时,开通都江堰、郑国渠,铸就了关中平原、川西坝子两大天府之国,极大增强了秦国的综合国力。公元前221年,秦国一统天下,建立了大秦帝国——两大天府之国支撑的中华第一农业帝国。那个时候,黄河还是华北平原上的游荡性河流。汉随秦制,享国达四百余载。之后,中华农业帝国接二连三,建立在经验知识基础上的传统农艺体系日臻完备。公元前104年,汉武帝时将二十四节气纳入《太初历》以指导农事。秦汉如此重要,英语china即源自秦chin之发音,后世中国人皆自称汉人。

  秦汉以来,中国农事,从春种秋收到秋种夏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五谷丰登、耕读传家。金属农具、木制农具替代了石器农具,铁犁、铁锄、铁耙、耧车、风车、水车、石磨等得以广泛使用;在人力基础上,畜力逐渐成为主要动力;农业技术措施趋向系统化,从良种选育到土地整理、梯田建设、土壤改良、堆肥施肥、农田灌溉、病虫害防治,再到轮作倒茬、轮耕休耕,以及用地与养地结合,农林牧渔结合。这是“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任情反道,劳而无获”思想的实践。当关中平原、华北平原的天然森林已悉数为农田乡村㬌观所替代之后,坡地也派上用场,旱作上坡,水田亦上坡。一些树木能够提供人体生命系统必不可少的树产品——树生态、树经济而被保留在乡村景观中,形成了独特的树文化。有的树木与人类伴生长达数千年之久,世代友好、顶礼膜拜。

  历代政府鼓励开垦耕地,其本质是把生态用地转化为农业用地,以增加农产品供给,继而增加人口、增加税源,形成政府与农户互惠双赢的格局。农业纪生产力较大提升,相同面积土地可以供养更多人口,同时,精耕细作的家庭生产经营,也需要更多的劳动投入,实现了人口与经济相互促进机制。周代人口突破千万,秦代突破二千万,汉代突破四千万,唐代突破六千万,明代约八千万。在历史上,人口增长速度超过了作物单产提升速度,使得更多的森林草原转化为农田牧场。人口的增长,必然需要更多的农田,抑或是河流上游的山岳森林产出“山货”,用以补充支持河流下游的发展。

  全球范围彼此独立存续的人类圈,因自然资源禀赋不同,进入农业纪的时间先后也有所不同。比较而言,温带较早,热带、寒带较晚;平原、河谷较早,丘陵、山区较晚。从资源禀赋出发,因地制宜选择种植的作物、养殖的动物,因此而成就了各具特色的农业经济。

  在人类圈内发生了物种交换,早期的交换主要发生在亚欧非大陆。人类圈内种植作物与养殖动物趋同是大趋势。中国的大秦岭与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连接为一体,构成了亚欧大陆的脊梁。这是山的连接,也是水的连接,把黄河、长江与印度河、卡伦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氏河、多瑙河、莱茵河以及里海、黑海、地中海连接在一起,丝绸之路上络绎不绝的商队,促进了亚欧大陆作物与畜禽大交换。丝绸之路也是小麦、高梁、小米、葡萄、樱桃之路,以及黄牛、绵羊、骆驼、骏马之路。丝绸之路也是“疾病之路”,中国的疾病史与欧洲的疾病史高度吻合。千奇百怪的病原体与宿主一起,参与了生物大交换的历史进程,并对人与自然关系带来重大影响。人类圈内物种趋同,已经不可逆转。至唐末,亚欧大陆物种大交换已经基本结束。

  地理大发现后,人类进入环球旅行与贸易新时代,引发了新大陆与旧大陆的物种大交换。烟草是一个古老而独特的植物,也是全球生物大交换的一大例证。烟草原产于中美洲,最初以药物为主要用途。大约7000年前,美洲印第安人发现了烟草,开始烟草种植和利用的历史。一直到15世纪,烟草只局限在美洲大陆。16世纪烟草进入西欧,17世纪烟草进入中国,18世纪烟草成为全球性作物。19世纪出现现代卷烟技术,20世纪流行现代卷烟,21世纪进入全球控烟新时代。物种大交换深刻的影响了中国,明末清初,玉米、土豆、花生、西红柿进入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普遍的种植结构调整,推动中国农业版图扩张,导致了人口迅速膨胀,一举突破了四亿量级。新的物种推动了新的垦殖区、新的移民区、新的地理景观格局,甚至新的政治版图。大片森林被外来作物和新增人口吞噬。

  人是物种大交换的推手,也是物种大灭绝的推手。勿容讳言,农业拓殖的过程,就是追杀森林(草原)、湿地的过程。毁林开荒是农业化过程中的常态,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亚欧旧世界农业化过程对森林(草原)、湿地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像,而美洲新世界的开发,虽是艰辛的创业过程,也也是毁坏森林的过程,甚惨烈程度人们难以的想像。燃料、建材、农用地,还在持续消耗着剩下的森林,加速青山绿水向穷山恶水褪变。人类圈己经越过优势生态位,甚至到达不适宜生态位,比如,在25度以上的斜坡上开垦耕地,在降水量不足400毫米的地方发展旱作,土地生产力下降和生物多样性损失成为大势所趋。有生物学家估计,70-80%的植物和40%以上的哺乳动物遇到生存威胁。

  从人类圈与生物圈“拿”“放”“占”三个维度分析,农业纪(1)在“拿”上,延续了森林纪掠夺生态产品的行为。在铜器之后,进入铁器时代,增加了农业生产力和军事战斗力,也增加了生态破坏力,冶铁使木材薪材需求更加旺盛,跨区域持续采伐林木。秦岭成为长安、洛阳的木材薪材主要供给地。采集渔猎者持续挺进深山老林,自然生态系统单向输出,原始森林再度向山岳深处退却,森林生态系统衰微。打井取水全面发展,从沿河而居到围井而居。黄土高原、蒙古高原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冲突前沿,战祸兵燹,森林(草原)遭遇焚毁。(2)在“放”上,中国曾有“夜土”回田的传统,人畜粪尿来自农田又回补农田,但“拿”多“放”少,特别是远离城镇的农田,难有足够回补,农产品进城即是土地营养丢失,肥田变瘦,土地趋向贫瘠化——全世界共同面对的农业可持续生产经营难题。(3)在“占”上,从平原到丘陵,大量森林、草原、湿地被开垦为农田、牧场。远离平原、丘陵的山岳成为生物多样性的庇护所。黄土高原的黄土呈粉尘状,失去植被后极易遭遇水蚀、风蚀。农业空间过度扩张,导致土地生产能力退化——沙化、荒漠化,加剧了水蚀——水土流失、风蚀——风沙尘暴。周代《诗经》已经有“泾渭分明”的描述,汉代更将大河改称黄河。灌溉农业还带来了土地盐渍化,土地失去了生产能力。呈现了林地—农地—盐渍地的土地退化过程。同时,也加剧了森林、草原、湿地、农田的碳排效,大量“绿碳”转化为“灰碳”,进一步损害了碳-氧平衡关系,积累了全球变暖的因素。地球陆地表面早已不再是本来的样子。

  注:本文为党双忍著《绿色未来——生态空间理论与实践》一书内容节选。2024年1月20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