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74: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晏弘
夜读《昭明文选》,“序”类入选序文九篇,其中有南北朝颜延之和王融同题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记叙君臣宴集,政治味浓,乃歌功颂德之作。而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述文人雅集,曲水流觞,俯仰一世,却落选《昭明文选》,有些蹊跷,不可思议。
要知道《昭明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纯文学作品总集,由南朝梁武帝太子萧统(公元501—531年,死后谥号“昭明”)主持并组织文人集体编选,选录自先秦至南梁900年间130位作家的700余篇(首)文学作品,题材广泛,但不收经、史、子书,历来影响深远,名垂史册。
梁武帝起兵“代齐建梁”登基后,清除异己,大兴佛教,他博学多才,精通文史,以华夏文化正统自居,昭明太子借机欲成就“比隆周汉”一代王朝文化盛典,“风教化天下”,在此社会背景下,主编《昭明文选》,所选文学作品标准“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即情文并茂,偏则不收,“文以载道”,有开创性,有代表性,艺术上侧重于骈文,思想上侧重于正统,推举儒教和禅趣,而认为《兰亭集序》虽是骈文,朗朗上口,朴素却过于纯粹,“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有贪生怕死之想法,更有模仿西晋石崇《金谷诗序》之嫌疑。
据《世说新语》记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王羲之,世称王右军,他作《兰亭集序》时,《金谷诗序》已经名闻遐迩,五十余年前,石崇送别征西大将军王诩,召集“金谷二十四友”宴于金谷园,其中有当时鼎鼎大名的潘安、左思、陆机、陆云等三十人,“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王羲之有意效仿之,与政治家谢安、文学家孙绰等四十一位政界军界社会名流,在会稽山阴兰亭“修禊”,各人做诗,王羲之为其诗文总集写序,其中一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感慨时人看前人总是觉得前人更好。当王羲之得知时人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相提并论,自己感觉胜似石崇,“甚有欣色”,惊喜有余,更有得意。
王羲之追求个性自由和个人名望,与皇室正统思想相去甚远。《晋书》称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东晋王谢两家豪门贵族,安享高官厚禄,结成政治集团,甚至联姻,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就娶了谢安的侄女即诗人谢道韫为妻。王羲之娴雅,不热衷政治,曾劝止殷浩北伐,历来成为政治诟病。出人意外的是,昭明太子主编《昭明文选》之后,编了八卷本《陶渊明集》,并为退隐躬耕、一介布衣的陶渊明作序,他如此评价:“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泰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也。”昭明太子说“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可见,昭明太子编《陶渊明集》是对陶渊明的文学成就、人格魅力与道德风范的重大发现和极力弘扬,意在“有助于风教”,而蕴含个性自由、思想消极的《兰亭集序》,与“风教”格格不入,昭明太子弃而不选。
可喜的是,王羲之去世三百年后,所作《兰亭集序》被开明君主唐太宗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生前推崇酷爱、死后陪葬于昭陵,从此,《兰亭集序》其文及书法摹本大放异彩,美轮美奂。
是啊,时代迥异,主流不一,各有各的局限性,造就一批人也就埋没另一批人,无论顺境也好还是困境也罢,天理永存,道法自然。歌曰:
“前人望月古人心,今月曾照前人吟。
月下清影去来今,此影徘徊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