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73:陶渊明归隐衔觞赋诗
晏弘
陶渊明故居何处?历来争论不休。朱自清先生曾经考证说:“始居柴桑,继迁上京,复迁南村。栗里在柴桑,为渊明尝游之地。上京有渊明故居,南村在浔阳附郭。”大致如此罢。传说陶渊明隐居庐山脚下栗里时,路缘溪行,旁横巨石,平滑如桌,每次出外逢酒必醉,酒醉之后,归来经此,陶然复兀然,卧石而眠,久而久之,石上现出人形凹印,暖阳照来,恍如桑拿,仿佛羲皇上人。陶渊明去世后,人品及诗文名播四海,文人雅士慕名纷至沓来,题字留诗于此,其中朱熹题写“归去来馆”,嘉靖进士郭渡澄题诗《醉石》:
“渊明醉此石,石亦醉渊明。
千载无人会,山高风月清。
石上醉痕在,石下醒泉深。
泉石晋时有,悠悠知我心。
五柳今何在?孤松还独青。
若非当日醉,尘梦几人醒。”
《醉石》一诗写得好,六十字,有深味,读来我心悠悠,半醒半醉。陶渊明甘愿清贫,下笔从不避讳,自况实录,写道:“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人间自有真情在,亲旧有酒招之,招之必来,来之必饮,饮之必醉,醉之必不在话下,陶渊明真性情中人也!
古往今来,大凡文人骚客沉迷大醉后狂歌,解衣袒腹,击鼓嚎叫,兴尽悲来,恸哭不止,仿佛穷途末路。陶渊明可爱就可爱在识得酒中趣,“以饮酒养性,以文字见性”,人前人后只顾痛饮,“闲静少言”,有时醉了抚弄一下无弦琴,听得心声,有时醉了便睡,一枕黑甜,从不失态,不犯癫狂,胜过高阳酒徒!
陶渊明喜欢登山长啸,听山谷回音,临清流“衔觞赋诗”,真乃大功夫!很多人评价陶诗平淡冲和,而苏东坡说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信然也。《饮酒》二十首,首首隽永,其中传诵最广的是《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道风仙骨,千古绝唱。尚有《止酒》一首,“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但又想过戒酒,小恙乎?“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但戒酒未果,亲旧有酒招之,名流送酒宴之,好酒在樽,能止乎?
遭逢乱世,士大夫及名流身不由己,作诗多述祖德家风而自励,陶渊明《命子》诗中追述先祖功德,尤其是曾祖父长沙公陶侃,东晋一代名将,战功赫赫,“功遂辞归,临宠不忒”,淡泊功名,乐天知命。而陶侃之贤母“封坛退鲊”教儿廉洁奉公、“截发延宾”教儿结交良朋,更是传为千古美谈。陶渊明望子成才但也强求不得,“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养儿不成器,呜呼哀哉,“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奈何奈何?喝酒喝酒!
陶渊明归隐后,躬耕稼穑,披草荒墟间,徘徊丘垄上,相见但道桑麻长,荷锄种豆带月归。九月稻谷熟,亲自忙收割,归来疲惫不堪,他写道: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诗句似涩,不无洒脱。农事繁杂,汗流浃背,肢体累了,沐浴过后,躺于屋檐下,一壶浊酒,畅饮解乏,然后酣然一梦。倘若人在宦途,尔虞我诈,摧眉折腰,身心累了,闷酒如何解愁去,祸患如何躲得脱?“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世事相违,从吾所好,忘怀得失,以此终了。田园何其美,归来绝交游,《归园田居》写道:
“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安贫乐道,美则美矣,但陶渊明付出了俗世无法理解的代价,有官不当,有财不受,归隐山村,饱受饥寒之苦,磨难再三,怨诗写如悲歌: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长夜难熬,巴不得早些鸡啼,白日如煎,又恨不得太阳早些落山,夜“思鸡鸣”、日“愿乌迁”,非亲历窘境中人不能道也,真乃抱贫守拙,不坠闲云之志!
陶渊明早年熟读六经,深谙儒道家法,胸藏丘壑孤松,向往桃源之境,正如老子所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其心旷兮若谷,澹兮若海,“颖脱不群,任真自得(昭明太子语)”,他坦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但愿“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他如颜渊再世,有老庄遗风,千载之下,谁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