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泉,是轩辕黄帝史事中的一处重要古地名。《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列子·黄帝》记:“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逸周书·史记解》曰:“昔阪泉氏用兵无已,诛战不休,并兼无亲,文无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于独鹿,诸侯叛之,阪泉以亡”。此,正是记述炎帝为蚩尤所逐,逃至涿鹿,“说于黄帝”,联兵共伐蚩尤之后,又为争权而攻黄帝,致使有阪泉之役的实际情况。古代史家认为“阪泉一役,天下乃定”。正因为阪泉之战关系重大,后世周襄王遇其娶翟女隗氏之祸,被其弟甘公带引翟兵逼出王城,逃到郑国时,晋文公欲勤王而伐甘公带之前,“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晋文公之所以要说自己不敢当的话,就是因为阪泉之役是开国帝王定天下之举,晋文公只是周天子之下的一个诸侯国君而已,何以敢与黄帝战阪泉相提并论?
正是由于阪泉在我国史事上的重要,故古史地著作对其地理位置多有记述。但由于学者中能像司马迁那样注重考信实录者太少,故其记述准确者不多。有的,则是用道听途说得来的材料以标新立异,事实上流于附会,沈括就是如此。
那么,阪泉一地究在何处?晋·皇甫谧云:“在上谷”(见南朝宋裴駰:《史记集解》注引);《魏土地记》曰:“下洛城东南六十里,有涿鹿城,城东一里有阪泉,泉上有黄帝祠”;《晋太康地理志》言:“阪泉亦地名也,泉水东北流,与蚩尤泉会”;《水经注·水》记:“涿水出涿鹿山,世谓之张公泉,东北流迳涿鹿县故城南,王莽所谓播陆也。……其水又东北,与阪泉合,水导源县之东泉”;唐张守节在《史记正义》注中引萧德言的《括地志》说:“阪泉,今名黄帝泉。在妫州怀戎县东五十六里,出五里至涿鹿东北与涿水合。又有涿鹿故城在妫州东南五十里,本黄帝所都也”;宋沈括于《梦溪笔谈·辨证一》称:“解州盐泽方一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嘉庆一统志·太原府》则以《左传》所载晋文公问卜,遇“阪泉之兆”时地,称山西阳曲县东北之山为“阪泉山”;今史学家郑天挺、范文澜在《中国通史参考资料》(古代部分第一分册)的注释中,以及《中国通史简编》里,认为“阪泉在今河北省怀来县”。
以上数说,只有一个是说对了的。其实,阪泉,即涿水之源泉。出于涿鹿山北麓的涿鹿县矾山镇上七旗村东口,它出泉后往北稍稍偏东的方向流到古涿鹿城遗址东南,约3公里这一段古称“阪水”;在涿鹿故城遗址东南不足0.5公里处汇入黄帝泉水,以下水流便称“涿水”。涿水再东流3公里,汇入南来的蚩尤泉水后,往东北方向进入今怀来县境,经果园、二堡,李官营、东蒋营、桑园等村,于九营北,注入桑干河中(古称水)。现在的注入处,为官厅水库。涿水全长约20多公里。
今上七旗村,古名阪泉村。“阪”即山坡,泉水出于山坡下故称阪泉,出泉为水流即称“阪水”。泉水旁的村名以泉而得,是为“阪泉村”。阪水流经涿鹿故城以下,即名涿水。现在的“七旗”村名,则是由黄帝战炎帝的史事而改原名。1981年5月底,我到上七旗考察阪泉、拍摄照片时,听当时已78岁的谢文贤说到了“七旗”村得名的原委。这位老人说:“我们村的老辈人辈辈往下相传:上古时候,有个叫蚩尤的住到了山那边,就是现在的龙王塘。那蚩尤可是够凶暴的了!吃人!他每到一处都要吃人,尽吃人们的小孩!有位叫轩辕黄帝的为民除害,和蚩尤打仗,把蚩尤给捉住杀了。后来,轩辕黄帝又在这里打仗的时候,树起七杆大旗摆阵势。自那以后,我们村就由原先的阪泉村改叫七旗村。”谢文贤老人和陪我调查的村党支部书记都谈到,上七旗过去有座黄帝庙,是人们专供奉轩辕黄帝的。后来,由于年久,人们修不起庙,那庙就坏了。人们在这以后就做了个红木漆牌位,上面写了“轩辕黄帝万岁万万岁”,放在村中龙王庙的神像前。人们进庙都先拜轩辕黄帝的牌位,后敬龙王。解放后,龙王庙做了小学校,人们就把轩辕黄帝的牌位收到队房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红卫兵一们硬说“轩辕黄帝的牌位是四旧”,非逼队干部取出来当众烧毁不可!村干部们没法,只好将轩辕黄帝的牌位从大队库房里取出来,让“红卫兵”给劈烂烧了。
当时,我听到这些情况,十分吃惊!一是,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这荒远的山村,文化教育难及的地方,人们一辈辈靠口耳相传而保存下来的史事传说,竟与《史记》等书所载十分吻合: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也好,或是“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也罢,都无一例外地为六部之军。若各图腾之旅有旗一面,黄帝有用以指挥的,类似后世“三军司命”那样的大纛一面,岂不就是“七杆大旗”?二是,我头一次听到了关于蚩尤吃人,而且是专吃小孩的新奇说法;三是,我从来也想不到在这小山村里,历史上曾有轩辕黄帝庙,庙毁之后,人们还制作了轩辕黄帝的牌位放在龙王庙里供奉,并敬黄帝优先于敬龙王,这在靠天吃饭的农民中简直不可思议!四,更叫人吃惊的是,比较能够多地接受文化教育的年轻人,却恰恰比历代难有上学机会而不识字的老年人愚昧,硬把自己文明之祖的牌位视作“四旧”,逼人取出来当众烧掉以示“革命”!对此,可该叫人说些什么?
吃惊之余,我又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便问别的人们:“‘文化革命’开始,你们村里的‘红卫兵’烧没烧过一个木制的轩辕黄帝牌位?”不料,人们的回答都是“烧过”。由此,我不仅想到了两千多年前曾“北过涿鹿”,进行史事调查考信的司马迁所说的“风教固殊”问题,更由此想到了这处上七旗泉极有可能就是名垂千古的阪泉。但是,古史料所载阪泉俱不在此,若无确实的证据,阪泉的地理位置所在,是难以确定的。由是,便一连多次到此处调查。1982年夏,当我再次为此到了矾山镇党委办公室的时候,热心于文物保护工作的郭世峰同志告诉我:“四堡村有个退休干部叫李仲祥,去年夏天盖新房挖地基挖出了不少石人、石兽,原放在地基外,后来他听人们说,那是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日头晒三天就会成精作怪,他就全部给砸碎了。我们听到消息后赶去看,他只留下一块用朱砂书写有文字的大板瓦和一个香炉,你去看看有用没?”这样,我就立即骑车赶到了距上七旗3华里的四堡,到了李仲祥的家中,经询问李仲祥,到野外看他砸碎扔掉的石雕像残块,以及验看同时出土的地券文字记述,知道李仲祥于1 98 1年6月3日上午掘出的,是一个元代的改葬墓。墓主人名叫郭荣,死于金大定二年(公元1162年),,改葬于元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被砸碎扔掉的是墓伯,亭长、道路将军精美石雕像五尊,及石兽两个。所幸存的只有个三足彩陶(唐三彩)香炉,一个绿色陶碗,一份用殊笔书于长37厘米、宽25厘米板瓦上的地
券。其文是:
维至元三十一年岁次甲午二月丁卯壬午朔十五日丙申有奉圣州凡山镇板水弥勒禅寺主持林泉老人并门人寺主蔡弘智等伏缘祖宗先世庵主郭荣公庵口改葬茔坟夙夜忧思不遑所历遂今日者择此鸟原来去朝迎日地占吉地属本寺西北之原堪为基地一方掾已出备钹绿儿到宅兆一所南北长二十七步东西阔二七步东至青龙西至白虎南至朱雀北至玄武(以下略)
这个地券上的文字记述,尽管错字,别字、误书之处很多,但它却以无可辩驳的地下出土文字材料证明:
一、今上七旗泉即是古阪泉;
二,阪泉之水出泉后,流到3华里下面的四堡村及其到古涿鹿城遗址的水流,古称阪水;
三、在这处改葬墓墓地的东南正是阪水河谷。在阪水旁曾有过一个“阪水弥勒禅寺”至少,就在沈括以《辨证》之题记山西解州盐泽是杆么“阪泉”之前,古涿鹿城遗址西南3华里有阪水弥勒寺一座。此时,不仅阪泉之名人在称,阪水一称尚在呼。只不过,阪泉所在之地不为北宋辖地就是了。
我依据地券文字之记,又问李仲祥:“你们村东南方向的河沟里,过去有一座弥勒寺?”李仲祥回答:“没听说过有庙,倒是有块地名叫弥勒寺,前几年平整土地,挖出了很多铜制钱,还有和尚念经用的法器……”我据此又刭四堡大队了解到,弥勒寺地块出土的铜钱等很多文物早已卖到矾山废品收购站,我只看到了因在地下腐蚀较重、收购站不收的铜铙、铜钹、经铃等几种文物。经建议,这些残存文物,包括瓦券在内,已由涿鹿县文博馆收藏。根据阪水弥勒寺文物出土时存放整齐有序、并有大量铜钱等情况判断:阪水弥勒寺当毁于公元1333年奉圣州毁灭性的强地震。
那么,为什么古阪泉旁的上七旗村,不仅对古史传说较为准确,且直到“文革”开始以前的历史上,一直供奉并保存有轩辕黄帝的牌位,而下游阪水河旁,距上七旗只3华里的四堡村人,竟连元朝时曾存在的阪水弥勒寺也不知道,只知有其地名呢?这,也与公元1333年的毁灭性大地震有关:上七旗村,龙王塘村及矾山等,是古涿鹿原有的村庄,故对史事有传说;而公元1 333年毁灭性大地震发生后,按《元史》,《保安州志》记载,其破坏情况严重,人民死伤极多.再加上地震后的第二年,在人们无衣,无食、无居住等生存基本条件下,又发生了瘟疫,发生了“民大饥,人相食”的事情,古涿鹿地方基本上成为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以至于明,清两代,一直从山西、山东,湖广地区,不断向涿鹿移流民而新建村庄。今古涿鹿城遗址周围的二堡(今属怀来县),三堡、四堡、五堡、六堡等村,便是明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由山东移民新建的村庄。所以,上七旗能保存这块土地上的古史传说,但距土七旗只3华里的四堡人,就对所居之地历史茫然了。
以上古史传说,出土文物及文字记述,阪水旁直到现在还用的地名等等,都证明,司马迁述史态度是极其严肃认真的,他经过到涿鹿调查考证而记述的轩辕黄帝史事是“皆实不虚”的,只是,一些史地学家们对阪泉一地名的解释,记述则不够准确:
皇甫谧说阪泉在上谷,是对的。只是,上谷郡所辖地域很大,共有涿鹿、沮阳等15个县,其地域远比现在的张家口地区为大。言一处泉水在这么大的地域范围之内,岂不是很不精确的吗?
《魏土地记》和《晋太康地理志》的记述,确实是将阪泉的地理位置指得很明确了,只是,这两个记载都是将当时尚未毁坏而有涿鹿县治所在的涿鹿城东南不足1华里处的黄帝泉误指为“阪泉”了。这原因,一是此泉上亦建有黄帝祠,二是就在涿鹿城边,见之者多,而藏在山沟里、不为人们所见的真正阪泉,则不被记述了。这样,上述两书对阪泉的记载,实际地面距离相差6华里;
北魏的郦道元为《水经》作注,对涿鹿境、潘县境、下落境的所有水流,地名、城址,山川等记述都很准确,唯阪泉的记述,因受了上述两书的影响,同样将黄帝泉记成了“阪泉”,反而将阪泉称做什么“张公泉”了。其实际地面距离误差,也与上述两书相同;
李泰、萧德言等在《括地志》中对阪泉一地的记述,算是比较准确的一个。因《括地志》原书已佚,我们据各书引文而推断,此书对阪泉记述,于“妫州怀戎县东”之后,脱一“南”字,因为,古涿鹿城遗址在妫州东南50华里,这很正确.而阪泉则正在古涿鹿城遗址西南6华里处。若依《括地志》所记,“涿鹿故城在妫州东南五十里”,而阪泉则“在妫州怀戎县(州、县治所在一地)东五十六里”,岂不阪泉地理位置当在“涿鹿故城”东北30多华里的地方了吗?若如此,阪泉岂能“出五里至涿鹿(城)东北与涿水合”呢?同时,书中记述受到了《晋太康地理志》影响。张守节引《括地志》其误亦然;
范文澜、翦伯赞、郑天挺等当代史学家,述史释地,其态度是很严肃的。在解释阪泉地理位置所在上,之所以出现误差,是由于一个极不容易分辨的历史原因造成的:几位史学家所释阪泉,按其行文和所误,当是以唐太宗之四子魏王李泰命著作郎萧德育等人撰写的,以唐初分道计州的地志,《括地志》对阪泉的记载而作今释的。而《括地志》一书中所指的“妫州”,“怀戎县”,是唐贞观八年与改涿鹿县名为“矾山县”的同时所置的州和县。是时,其妫州州治及怀戎县县治同在一城,即汉代的潘县城,也就是今天的涿鹿县保岱村;后来,到了武则天当女皇帝的“长安”年中,则将妫州及怀戎县治所移到了清夷军城,即后世的怀来城中,它:西距原唐贞观八年及其后的妫州及怀戎县治所130多华里。正因为这样,清夷水(即汉代以前的沮水)才改名叫做“妫水”,怀戎县自辽代改称怀来县后,其县名至今未变。如此,今人都知旧怀来城为唐妫州及怀戎县治所,而很少有人知今涿鹿县保岱村曾是原妫州及怀戎县治所了。这样,按后迁的妫州怀戎县治所所在地,去释未迁时的古地理著作所记地名,而言阪泉“在今河北省怀来县”,所产生的实际地理位置误差不是就很大了吗?同样的道理,原怀来县治所自修官厅水库后,迁驻原怀来城西北40多华里的沙城镇。假若依据今怀来县政府驻地而去解释依旧怀来城为准所记的地名及地建位置,也必然要出现地理上的40里误差。
至于北宋沈括关于阪泉一地名,名为“辨证”,实则附会的具体原因,我们将在《蚩尤被杀之地在何处?》一节中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