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1988.3.23. 星期三《中国时报》23版（文化版）

                                         

    “金生丽水”的丽江，是徐霞客在云南西北隅足履所及的最远点，他在这里所留下来

的两个愿望，我在抗战时间因缘凑巧都一一代为努力完成，值得大书一笔，长我们边疆旅行

家的志气，释一些地理及历史上的疑问。

徐霞客在丽江一共停留了十六天，由明思宗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正月廿五日～二

月十一日。读他的“滇游日记”卷十四，知道他曾对他的东道主木增、当时的木天王，当

地土皇帝提出一个要求：要求渡过金沙江，到古宗族的核心“忠甸”喇嘛寺，去瞻仰一下

“所铸三丈六铜像”。结果没有去成。

忠甸即是现在的中甸，我曾渡过金沙江到这个边陲县城中替徐霞客去完成了这项心愿，

而且是跟着一位藏族的大英雄喜恼都胆（Sinodudan）前往的。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小说，1939年我在大理逛三月街，一年一度的观音市，结识了这位

大英雄，因为他在赛马会上跑了个第一。

   

 

不但人英雄，那匹白马神骏的英姿焕发也使人一见不忘，由于画像的因缘我们成了朋友。

后来我在丽江街上偶然地又遇见他，他把手中提的肉一甩就掷在尘土中，随即抱住我就跳起

西藏舞来。随后他又告诉我，缘分甚好，明天就过金沙江入藏，你不是要做什么“李藏客”

的么？明天来一道走就行了，我送你一匹好马，驮^①你进中甸去！

——敢情好，我立刻随他到他的帐篷里去呷了一餐酥油茶，即所谓的奶茶。用茶叶、盐

巴及黄油打成，十分味美，我说它有牛奶加巧克力的味道，但是许多人都不敢领教，徐霞客就是

一个。在滇游日记上说：“献酪为醴，余不能沾唇也。”指的就是它。

不但随着喜恼都胆过了金沙江，不但到了中甸喇嘛寺中朝拜了三丈六的铜佛，还使我想到和

徐霞客的因缘真是不浅。因为在鸡足山的悉檀寺中，我和李晨岚兄曾于廿八年冬天，一同跪

拜过正殿中的那尊丈二铜佛。岚兄说得好，徐霞客先生在鸡足山时就住在悉檀寺，他一定也

拜过这尊硕大的藏佛。——鸡足山悉檀寺的铜佛和中甸归化寺的铜佛，原是一脉之传，

    我渡过金沙江入忠甸，总算是代徐霞客完成了第一个未了的心愿。

      在当日，木增土司是以“忠甸皆古宗路，多盗，不可行”而挡了霞客先生的驾，如今时过境迁，

我却随着一批古宗朋友代他完成了“求往忠甸，观所铸三丈六铜像”的心愿，世事因缘真不可思议。

而且，边城韵事甚多，我在中甸还结识了一位朋友段绶滋，那时他正在中甸做县长，我做了一

首诗去索酒，诗云：

      边城风雨乱纵横，画情不竞愁情生。明府应须是地主，酒兵急遣破愁城。

原来是中甸小学的傅老师他们泥着我要痛饮，但是那时节丽江中甸都禁酒，有钱也没处去买。他们

想出了妙计，要喝酒只有向县政府去讨，因为县长是“老饕”，我是“画图委员”，可以

风雅地敲上一记。

妙计果然得逞，顷刻之间，一大罈有名的鹤庆酒就由差人送到了我们面前，并有一封邀请函，

约我明日下午一时到署相会，还有“以慰平生”等语。傅老师他们喜出望外举杯痛饮，

疯言疯语说道：“你家要早一点前往，不然县长大人早已进入醉乡深处矣！”

真的如此么？我应时前往，他酒樽相待，一谈就放浪形骸地直谈到夕阳西下。世界上真有这

样的“妙县长”吗？陶渊明若得此“良缺”呢？一定不会有《归去来辞》妙文之问世了。

    —衙门口—个卫士也没有，大堂之上，写着“官衙无事，时闻佛号与经声”，此之谓神道设

    教或政教合一，楹柱之上， 分写着：

                囹圄草长讼庭冷    糌粑味永酥油香   

      
    呵！原来“那间东倒西塌屋”，还是什么监狱，不用说什么戒备森严，草长得都可以藏住人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妙政府，只怕徐霞客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想到这里，中国真够伟大。

徐霞客的第二个心愿是想到“古冈”一行，在“滇游日记”卷十三上说：（崇祯己卯十二年

（1639）二月初七日，先生年五十四岁。）

闻有古冈之胜，不识导使一游否？古冈者，一名𤢡猡，在郡东北十馀日程，其山有数洞中透、

内贮四池，池水各占一色，皆澄澈异常，自生光彩。池上有三峰中峙，独凝雪莹白、此间雪

山所不及也。木公屡欲一至其地，诸大把事言不可至，力尼之，数年乃得至。图其形以归，

今在解脱林后轩之壁。北与法云阁相对，余按图知之。且询之主僧纯一，言其处真修

    者甚多，各住一洞，能绝粒休粮，其为首者有神异，手能握石成粉，足能顿坡成洼，年甚少

    而前知。木公未至时，皆先与诸土人言：有贵人至，土人愈信而敬之。故余神往而思以至也。

   （滇游日记七，第十四卷第四页《国学名著珍本汇刊》）

他在这里所谓的古冈，就是现在无量河西的唝噶岭，也就是金庸先生所著《天龙八部》上的

无量山。

在西藏语中，雪山原分两种：一种是见日可融^②化的和另一种见日亦不融^②的，前者为“喀”

而后者则为“唝”， 唝噶岭的第一字就表示这是一座见日亦不融^②化的“太古雪”山。徐霞

客说：“三峰中峙，独凝雪莹白、此间雪山所不及也。”说的就是这种像水晶一般坚凝的冰雪

之山。换言之，高高耸立在“雪线”之上的大雪岭也。

徐霞客原本不知道有“古冈”的胜景，是他到丽江的解脱林喇嘛寺的后墙上，看到了壁画上的

描绘才“神往而思一至”的。当然，也很自然的被木增所否决，说是“古冈亦艰于行，万万毋

以不赀蹈不测”，于是这三峰四池的胜景，遂不得见于奇书霞客游记之中，使我们后生小子，

平白失去一段美丽的大好文章。   

 

按：特地向图书馆借阅了不同版本《徐霞客游记》两册来佐证：

一、明思宗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正月廿五日～二月十一日？正，原文作“一”，改。

从引述“滇游日记”卷十四推理，是指农历，而公历已经是2月 ？日～3月 ？日。

二、在滇游日记上说：“献酪为醴，余不能沾唇也。”另作“不便”。

三、在“滇游日记”卷十三上说：（崇祯己卯十二年（1639）二月初七日，先生年五十四岁。）

很清楚是指农历。

 

校：① 驮，原文误作“驼”，音同义异，改正之。

② 融，共三处，原文误作“溶”，音同义异，正之。

③ 噶，原图作“唝唝岭”，输入（上）到最后，才明白应当是“唝噶岭”改之。

       （见下续）

 

      黄永陵   于温州知省斋 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