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弄里的小工场


曾经的尚文路龙门邨之九

 

 

                             方彭

                    里弄里的小工场

    添顺里住了几十家住户,但也有几家手工业作坊,他们都租在楼下的客厅大房间里。

     从浦东乡间来的夫妇,雇了十来个工人,多为学徒工,老师傅只有二个,师父带徒弟边学边做,降低了佣工成本。他们每人一个小板凳,一只小工作台,整齐地排列着,用蜡线缝制出手工皮鞋来。老板当跑街,亲自上门向各皮鞋店推销。老板娘则管工坊的生产,还负责烧饭,做杂事,她身边还带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她最忙时,她叫小学徒帮抱着孩子。开张以后生意吉利,大家都欢天喜地 ,天天干到半夜才息工,还吃夜宵,由于低价批发,使很多商店都向他们进货。

        有一天老板虎着脸,从外面回来,开始查看质量,看完学徒的制成品后,发出唉叹声,顺手给学徒一把掌,一个个的看,一个个的打,他们做出来的鞋子,线脚有松有紧,穿着有宽有紧,轮到看两个老师父的成品,老板一眼就认定做得挺刮,老板顿悟,"教会徒弟饿煞师父",他们没有教好徒儿,怕丢了饭碗,老板忙对两位说:"兄弟我知道,你俩技术在厂里是最好的,我也出最大的价钱请你们来,另外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停你俩生活的,有我就有你们,但一定要帮徒儿学会做生活,"我们的产品质量要上去呀!上午退来一批鞋子,我只好打了对折,请他们去销售,这下利润所剩无几了,你们想我火不火呀!两个师父各领了六个徒儿,也算正式认师了。

      生意是好起来了,但因包装差,又无牌子,销售总不顺利。当时的皮鞋不比现在相对便宜,可以随便买的,那时算是奢侈品,普通工薪阶层买不起的,只好穿布鞋,是有钱人才买的。老板去找人设计了鞋盒,老板娘还请隔壁高中生,弄了个英文字母的"品牌 ",在鞋底上还烫上金字,像模像样起来。

      老板娘本来是爱虚荣,怕干农活清苦,而跟老板而来的,现在有了一点钱,她就想吃好穿好了,平日零食不断,衣着也光鲜了。老板有时也有微言,资本要靠积累起来的,资金雄厚了基础就牢固了。老板是省吃俭用的人,与她不同作风,但还是相安无事。老板娘看到弄堂里舞女买了根金项链,她看得羡慕熬了,忍不住的购买欲,不与老公说一下,也去买了,还拿到老板面前摆显,"你化那么大的价细去买这东西,我正在凑钱备料进货,发现钱不够了,"这下老板来气了,打了她一耳光,他们本来就是半路夫妻 ,从来不动手,不伤感情的,这下吵起来了,女的叫嚣,你打我!你打我!还讲得够难听的话,我只听到最后一句无厘头的话,"你有本事去打宋美龄,就算你狠了",抗战胜利后,宋是中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这事本与宋不搭界,老板娘硬是搬"宋"进来,显示妇女的 地位,真的好搞笑。

   老板吼了声 ,"不要吵了,你想明白,要工场还是要项链?"这个警示触动了她的心灵,没有工场什么也没了,老板娘的吵声戛然而止。

 

    马达日日夜夜的开着,从前房到后房 ,四个墙边角上的转子,在不停地牽着纱线滚动着,把六股纱,拼捻成一股绳,再把六股绳,捻成稍粗一些的纱绳。这是 一个家庭作坊,三口之家,楼上楼下,虽然日夜操劳,但日子也过得很滋润。家中的女儿,从亭亭玉立的初中生,辍学帮父打理工场,刚过了几年,又到了婚嫁年龄,父母希望找个上门女婿,保持家门不衰。但他们在上海,也只熟悉同行,而同行也不可能,把自己 的男孩送上你的家门,因此一直没有合适的婚配。

     乡下倒是有的,而且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但女儿坚持不嫁乡下人,这事就一直搁置着,也成了父母的心病。地球不会为他们停止转动,时间也不会为他们突地停下来,这一晃又过了几年,父亲的背有些驼了,母亲的眼有些花了,日见他们老了,女儿倒是更成熟了,家中的事她都能顶起来。

      一九四九年左右,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父母着急了,女儿却暗暗的相中了一𠆤人。

     几个青年男子,都是失业失学的,他们一起到添顺里来租了间房,睡的是地铺,整齐的排列着,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

       用今天的话,这些人就是自谋出路者,合伙做生意,批量进货,多处摆摊分销,价格自然便宜,也吸引了 路人,生意蛮兴隆的,他们也赚到了钱。青年人高兴时唱歌,吹口琴,玩朴克牌,朝气蓬勃,他们不开伙的,吃的是包饭"作"送来的外买。

     在社会上做事,还是要讲究卖相的,穷再穷,派头要有,这些人都西装革履,但可惜,就只有身上的一套,弄脏了没有换的。

     老板的女儿,关注着这群人,也许是异性相吸呗!她总是在屋内的窗缝中,偷偷的看着他们的行动,却没有勇气,打开窗去直盯着他们,必竟还要保持她的尊严。她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位瘦高个儿的,他比他们大一二岁,是群中的领头雁,指挥着这支队伍,这事成了女儿心中的秘密,但难于启齿,也难于传情,一直闷在心里。

      解放战争的炮声,已逼近上海,父母在这荒乱的时侯,更着急起来,希望拜托一个人,来与女儿共同扶持这个家。

       因战乱工场停产了,那帮青年也停止了出摊,等待时局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她父亲突然昏厥,女儿这下六神无主,哭了起来,哭声传到了这些青年人的耳朵里,那个瘦高个儿冲去问:"出了事呀?",女儿说:"我爸昏过去了,",他走过去揑了老人的人中,做了心脏按摩 ,她爸爸醒了过来,他坚持要陪送医院,她父亲经医治,也安然地恢复了健康。

      老人见到对面那个小伙子的帮助,更像是一剂良药,让他心情舒畅,事后他们一家,一定要请他过来吃饭,要好好谢谢他。女儿本来就喜欢他,正好抓住这个契机,从此他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也逐渐让其参与他们家的事。这种意思,小伙子是明白的,就是一下子没有捅破,小伙子心里也估算着,这事对他是值得的,他既可抱美女,又可继财产,而最现实的问题是他有了稳定的栖息之地,不再流浪。事情顺利的进展,在上海即将解放时,他俩就完了婚。

      解放后,我在店里见到有两个人,坐在门口马路的街沿上,在他们边上停着一辆塌车,满装着机器,経过仔细一看,那不是尚文路的邻居,瘦高个儿吗?我跑出店门和他打招呼 ,他说:"巧来,巧来,在这里碰着侬,"他说现在生产要扩大 ,从别人手上转让来了一架机器,今天要把它运回去,他开心地说,工场比过去要忙了。我说:"你当老板了?",他哈哈的笑着说 "还是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