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事过境迁叙华南,廻墨翻页阅叶陶


 

事过境迁叙华南

 

廻墨翻页阅叶陶

 

钮海津

 

 

八卷,十二册,四千页,三百万字,两千幅图片,2019年10月版的《1949-1954 华南土改事境》,编结。

但,事未毕,当然还要拾遗补阙、删繁就简的。明年吧,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做。

编它于我,是“事过境迁”追问前路的日夜,是“廻墨翻页”阅读父辈的路书,解惑其中,享受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的沉默。

越到这个年龄,越是思念父母,越想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过去是怎样的过去。

前些年,我已通过搜索几千万字的文献和资讯,“走览”了我父母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在香港参加中国共产党起,至珠江三角洲领导和参加抗日斗争,及至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参加国共两党在粤赣湘打响的第二次内战第一场鏖战,再至1946年到1949年北撤和北战及南下和南战,几乎所有的夜晚和节假日,我伏案探索往途,怀着无以描述的心状,记下了我父母和他们的战友、同志——我的中共父辈的“解放前”。

反而,对他们的“解放初”,我还只晓一二,不知三四,更遑论深知。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在寻找很多资料阅读,看得视力锐减也不离开屏幕,纵想走入父亲母亲在“解放初”的华南分局里,观看期间的政策变局,期间的作业迷境,期间的职转换,期间的域交替,期间的荣辱笑泣……,就是忒想知道伯伯叔叔阿姨们为什么会从不愿提起那段工作时期——华南分局主政两广时期的土地改革系列运动。

中共问鼎华南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广州的东山上,有一个于三十年代建了四十余栋洋房的梅花村别墅区,被一个叫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的机关囊括。

我自夹着尿布至穿着开裆裤再成长为“细路仔”,在这个机关兼宿舍大院里自由地穿梭过所有办公重地。

我哥更帅,比我大两岁多的钮海林小朋友因为父亲与叶剑英同住陈济棠公馆里的那座三层主楼,他对这个机关核心重地上下其手、左右玩走,并可在叶参座的小灶餐厅里与秘书和警卫员一起进餐、听邻桌叶参座和父亲那些大人们热烈地讨论国是。当然,那是“国是”,小孩们听不懂。

记得我和小伙伴们在旧中山一路斜坡上玩泥沙时,常听到路过的大人指着我们说“他们是华南分局的”。

华南分局是什么东东,它从哪里来,做了哪些让百姓敲锣打鼓叫好的事,又干出了什么令领袖生怒的“地方主义”和“右倾思想”,为啥居于同院且工于同室的两广战友再也不敢串门,又因什么吓趴了成千上万个本土党干噤若寒蝉,横着插进来的四五个“区党委”是如何架空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兼广东省主席原本可以直接指挥的二十多个地委市委专署市府的,因什么而惠及了成千上万位南下诸官长期成为广东各级的第一把手,传说中的和平土改和暴力土改各有什么不同,是什么缘故使华南分局原班人马在梅花村瘫溶消解,那支南下的两广纵队以及本土的六支武装部队是如何被整编、分化、瓦解和消失的,被父亲称为中国运动之王的土改运动到底夹带了多少个“主运动”“子运动”而在华南摧枯拉朽,是谁被广东人民怀念几十年,又是谁被广东百姓发指几十年,……我一直未能全知全识。

一万个为什么。

四十年前,公家和民间的种种不完整答案的模糊是非说,直至1976年10月以后,才一点一点、一层一层裸露出来。

及至1999年9月,许多人向梅花村里的那座久违的公馆侧耳,侧目。

那个,沉默在东山上的它;那个,沉浸于陈公馆的它,吹响了它偃旗息鼓四十多年了的起床晨哨。

之前,是中共中央于1983年为原华南分局第一副书记古大存、第四副书记冯白驹的“广东地方主义反党联盟头子”平反:“中央同意中纪委《关于冯白驹、古大存同志的问题的审理意见的报告》,撤销1957年12月广东省委第八次全体会议(扩大)《关于海南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和冯白驹、古大存同志的错误的决议》,撤销对冯白驹、古大存同志原处分的决定,恢复他们的名誉”。

其后,是中共中央于1986年为原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叶剑英的“和平土改”盖棺:“叶剑英在领导广东省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根据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同广东省的实际相结合所制定的一系列具体政策,历史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再接,是中共中央于1994年对原华南分局第三书记方方的“土改右倾”及“地方主义”彻底平反:“解放初期,方方同志在华南分局、叶剑英同志领导下,为建立和巩固人民政权,恢复和发展广东的国民经济,作了大量工作,作出了贡献,应予肯定。1952年对方方同志‘土改右倾’、‘地方主义’的批判,1953年对方方同志的‘官僚主义、分散主义’的批判,都是缺乏事实根据的,应予否定撤销原给方方同志撤销华南分局第五书记、常委、省人民政府第一副主席等本兼各职的处分,为方方同志恢复政治名誉”。

最后,终使它能够整体浮出了地面——经上方批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的革命履历,重新挂入正堂。虽然,还不是全貌。

1999年9月,广州举行“纪念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成立50周年系列活动”:

——月初,“失散同事奔走相告”;

——8日,“召开学术研讨会”;

——16日,“举行纪念大会”,“还在的,合影留念”。

这一短暂的纪念活动,有人说是“盖棺定论”,有人说是“安神定魄”。怎么说都好,总之是有了一口舒坦的吐纳或是一个抽噎的理由吧,受冤者赢回尊重,已逝者获得慰藉,在世者联欢合影,后生者方知实情。

早在1969年,我就问过被动乱打倒而身陷囹圄中的父亲:您们怎么那么忌讳说自己在华南分局的职务和经历?为什么叶帅私下叫你“简档”?曾任华南分局土改委员会党组成员、秘书长的徐云回答我:以后再告诉你。

后来,后来的很多年以后才知道,我父亲1949年随“参座”(那时称叶剑英为参座,还未称叶帅)自北京南下广州,一起住在梅花村陈济棠院内,参座让我父亲住在他家楼上,吃住在一起,方便工作。

后来,后来我母亲带我和哥哥南下广州,因为我和哥哥都还小,弟弟即将出生,组织上为了不打扰参座,另外要求华南党校分了一套房子给我母亲。所以我家才会有两套住房,一套在梅花村,另一套就在临近华南党校的农林上路。

安顿下来后,我的父母,和华南分局的所有同事一样,“拼命地工作”。

后来,后来斯大林金日成把朝鲜战争交给主席了,于是华南分局的和平土改乌龟爬惹怒主席了,于是气急火燎的主席对广东砸场子换班子

后来,后来参座怕大批判会牵扯到我父亲,赶紧在梅花村安排了另一住宅给我父亲搬去住,并让我父亲通知各土改分团立即简档。父亲第一时间通知到杨应彬和吴南生。杨与吴分别时任两个土改分团主抓笔杆的副团长。

“简档”,就是把“和平土改”期间的文件和笔记尽可能地最简单地整理上交。去繁就简,避免成为日后批判把柄。

同时,某年六月带病从北京返粤的参座还让省土改总团的总团长李坚真(李坚贞)个别通知身边的土改委党组成员不要为广东前期的土改作任何辩解。

参座要把未来的批斗矛头引向他自己一个人身上。

当然,主席没有把批斗矛头直接指向参座,而是要中南局的钦差大臣陶伯伯对华南分局的本土老臣方伯伯给予重重地教训。

陶得令,结结实实地教训和羞辱了叶方好几,接下来当然是华南本土干部也因“主帅无能”而被大肆惩治,上万名干部纷纷倒下。

这一仗,就像京昆粤豫的大戏首幕,密锣紧鼓杀声阵阵,红旗与红旗交炽,党员对党员出击,干部推干部下水,启开了由华南分局前期的和平土改转向华南分局后期的暴力土改。

结果,后来,四败俱伤,无一健全。

时至1999年,曾任华南分局组织部办公室副主任的王致远叔叔欣喜地说:对广东土改的历史终于有了公正的评论(《缅怀叶剑英同志的领导作风》)。

也是1999年,曾任华南分局广东省土改工作总团龙川分团副团长的杨应彬叔叔可以直白了:“解放初期的这几年,我们这一代人都在华南分局领导下,参加了接管建政、培干、土改、经济恢复与发展等工作,象夺取政权时那样,从各个方面巩固革命政权。这中间有许多宝贵经验,也有深刻教训,个人有难以忘怀的经历,和后来几十年的经历一样,构成了我们的大半生,与共和国的命运融汇在一起,成为波澜壮阔的世纪大潮。至今,白首话当年,自然有许多感慨。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我们与共和国同步走过来了。若问平生,无愧,无悔!”(《小忆解放初期岁月》)。

同是1999年,曾任华南分局广东省土改工作总团揭阳分团副团长的吴南生叔叔能够毫无忌讳地书写这十个字:“回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回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

《回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一书,是在举行纪念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成立50周年(1949-1999)研讨会的基础上策划、编辑而成的。它是纪念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成立50周年筹备小组和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合作的成果。参加本书编辑出版的,有当年曾在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工作过的鲁阳、华放、蔡洛、丁身尊、黎秀洪、周波、张宝锵、盘广源、张竞、张旭强、梁芝瑗、王中英、劳彩、张振辉、张韵秋……这些伯伯叔叔阿姨,应是华南分局后代们今天和明天以及日后都必须致敬的前辈。

而我,一丁“东山少爷”,几十年来猫行于年代復替的动荡之颠和静寂之底,频扑于为有体面尊严的生存而引车卖浆讨生活之中,无暇去区分“叶剑英的华南分局”和“陶铸的华南分局”,那些云问,早就遗放在梅花村废躯N多年了。

直至我的年龄远远超越父母在华南分局劳作的年龄,我才日渐生发“踏勘父母经历”的求知欲,强烈地想知道他们在每一段职业生涯过程里所经受的诸事和履境。

由是,两三年前,我始搜读“爸爸妈妈在哪里”,研析“叔伯阿姨干什么”,这是我寻找父母及他们的战友同事足迹的动力。虽启时太迟太晚,然事境犹存犹在犹有意义。

每次,坐到书堆前或屏幕前,心里就说您好爸爸妈妈,您好叔伯阿姨,您们好我的中共父辈。然后才码键作业。

由是,那些个傍晚至凌晨,我潜泳在海量资讯里……完成了“解放前”的走览,踏进“解放初”的华南分局。

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我的英译是bureau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and central and southern parts of the country,或是South China branch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或有更准确的翻译。

——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的这一名称是于1949年4月由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改名的。

官记:为了解放和建设华南地区的需要,中共中央决定成立新的华南分局领导班子,于1949 年8月任命了以叶剑英为第一书记、张云逸为第二书记、方方为第三书记的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接着,叶剑英等华南分局领导同志率领全体工作人员于1949年10月21日进入了已于10月14日解放的广州。华南分局作为党中央派驻华南的代表机构,是华南地区广东省(含海南岛、香港、澳门)、广西省、广州直辖市三个地区的最高领导机关(当时广东省不设省委,由华南分局直接领导)。

野记:华南分局先是在珠江边的华南最高建筑物爱群大厦暂时执政俄顷,发现东山甚好,即把分局机关设到广州东山梅花村。梅花村自此成为国共政权更替居住地、著名的“政要后花园”。梅花村建树了华南分局精神:激励全体曾在大江南北为新民主主义胜利而浴血奋斗的中国共产党人以无以比拟的热情投身新中国的盛世建设。直至党内高层移权、换帅、整队、复查、内肃……,华南分局精神减色,消融。

官记:1955年6月奉中央之令撤销华南分局并于7月成立中共广东省委,华南分局机关由东山梅花村迁往东湖新河浦,改为中共广东省委机关。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成立其间经历了六年,前叶后陶:前三年叶剑英主持全面工作,后三年陶铸主持全面工作。这六年中,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的执政经历:

——领导了解放华南地区的战争;

——领导了华南地区的接管工作和政权建设;

——领导了华南地区的“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三大运动;

——领导了华南地区的国民经济恢复工作;

——领导了华南地区初步进行的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

野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广东省地方志办公室编纂的《当代中国的广东》送中共广东省委审稿时,常委会专门召开会议进行讨论,会后委托谢非、方苞代表省委常委在从化干部疗养院里,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逐页逐段地审查《当代中国的广东》的总论。最,总论由林若签发(林若,土改初期曾到位于梅花村的华南分局政策研究室学习,后为中共广东省委书记)。中共党员黄勋拔回忆说,对于1952年中共中央批评广东土地改革初期“和平土改”、“右倾”,批评以方方同志为首的一批干部地方主义”这段历史,由习仲勋、林若、谢飞主导《当代中国的广东》这样表述:“这次斗争把工作上的某些不足和共产党内的不同认识当作‘右倾’和‘地方主义’进行批判,造成了不良的后果”黄勋拔,时任广东省省地方史志办公室主任)。

——“不良的后果”有多不良?

经历和操盘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百废待兴”“承认错误”“改正错误”“平反昭雪”“拨乱反正”的中共在位干部,都深知其艰难和深历其艰苦。

然后,如此,就有了良好的结果——海内外团体和人民不但更加信任中共的执政团队,并且纷纷出力出钱出关系,全民投入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才有了今天引以自豪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威信来自坚持真理和修正错误。

权力来自克己复礼和为人民服务。

富裕来自对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择优汰劣。

是为收笔置喙。

写给艰辛劳碌的父母。

写给浴血奋斗的前辈。

写给中共问鼎华南70周年。

写给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的中国,wait and hope。

 

谨以此书献给

参与过华南土地改革系列运动的

全体干部及他们的后代。

 
 

 

2018-09-29 珠海横琴

2018-12-28 广州东山

2019-10-11 永红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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