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锒铛声,我扭过头去。六个黑人正排成一队艰难地沿小路攀登。他们身体笔直,行动缓慢,头顶着装满土的筐子保持着平衡,每前行一步,就发出一种锒铛声……我可以数出他们的肋骨来,他们四肢的关节好似绳索上面打的结。他们每人戴着一个铁镣,一根铁链将他们系在一起,链环悬垂在他们之间,发出均匀的锒铛声。”1
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中描述的场景,是《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的开篇。虽然,作家笔下的这悲惨的一幕,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欧洲殖民扩张的血腥时代,但这类人剥削人的事情,却并没有成为人类的历史。事实上,至今依旧时时刻刻发生在世界各地。也比如包括发生了国内前几年长江纤夫图片的记忆上,还有前几天我经过珠江畔时,见某个房地产配套产业的沙石建材场中。我亲眼目睹一些身材瘦小羸弱的民工们(其中也包括少量中年女性),肩挑数十近百块红砖,效率极高地穿梭于30厘米左右宽、近20米长,用来连接货船与江岸的木板……除此之外的范围,当然是十分普遍的。原因似乎正是“哪里有用企业方式来满足人类团体所需要的工业,哪里就有资本主义,无论所需的内容是什么。” 2 按照韦伯思想,参考人类社会的经济发展史,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过程,一开始就意味着人类的组织形式、社会制度与经济活动及其方式的变化发展与相互促进的过程。比如说,因为市场出现稳定的需求和具有了充分的自由劳动者,必然导致家庭劳动与工业生产相分离;并且因之,而必然导致奴隶社会形态的瓦解;以及,技术条件的不断改进与独立的职业商人阶级的产生与存在,国际贸易及制度的产生与衍变等等,都是互为促进的。在韦伯的资本主义经济利益人类的由衷喜悦感之余,他也隐约看见了资本暴力端倪;此后,或者说在韦伯视野之上,随之仙踪远去的,是一去无踪的农业社会的炊烟袅袅疑成神秘园,取而代之的,早已是经过工业机器蹂躏与化学物质洗礼后的工业与商业联姻的欲望狂欢与垄断的夜总会。人类开始了自然灾难、气候冲突和与影随形的暴力杀戮,并呼吁建立及重返绿色生态圈的行程。
《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虽然不一定有很高的思想深度和理论水平,但具有极高的现实意义;若是同韦伯的《人类社会经济发展史》结合起来看,则无异于看见了人类依赖及过度发展经济的利与害。该书以一幅貌似传说故事开篇——“沙漠中的一艘船”:“著名的‘爱德华·波仑’号邮轮的残骸被掩埋在纳米比亚的沙漠中将近百年,在巨大的不公平的历史上,它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今天,轮船的残骸位于陆地内200米处——沙漠吞噬了越来越多的海洋。‘爱德华·波仑’号”从1891年开始服务于汉堡的沃曼航运公司,作为邮轮定期驶往‘德属西南非洲’。在德国殖民征服赫累罗人和纳马人的灭绝人性的战争中,它被用来运送奴隶”3 ——从气候冲突的前世今生说起,通过两百多篇小文章,表达了我们的世界已经极度不平等,并且这种不平等的状况,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只会走向更残酷的不平等。
作者透过这些文字表面,对现在看似平静的和平地区或已被及即将被制裁地区和自以为正义的暴力制造与启动者形成的范式体制,表达了深重的忧虑。
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最近数百年世界史,就能强烈地感受到,国家与民族的崛起、盛衰,无不与暴力及其程度密切相关;并且,顺着该书提及的各种不平等事件及其隐含的暴力逻辑,结合现实就不难发现,正是基于这些原罪所生的各种暴力的方式与强度,确实正在不断呈现出复杂化的升级趋势。这恰好如同该书在《可悲的乐观主义》章节里所引用的海纳·米勒的那句话:“乐观主义只是一种信息匮乏。”4 事实上,我们越多地,越深入地探究每一件与近代社会变化与发展有关的事情,都会发现它们的背后时刻都有暴力存在。似乎人类自诩的每一次跨越式发展活动,都意味着暴力行动的利益觊觎。这些事实,无情地说明了非暴力变革社会思想的一厢情愿,并且这些思想者与运动者极其脆弱的处境。
应该说,对于人类于今天及未来的处境和命运,无论是出于乐观主义的期冀,还是悲观主义的预测,都不能不说,基于人类存在的两大动机,或者说是人类毫无例外地一定会进入资本主义时期,或资本主义产生于“一切经济的两个基本形态——为谋生与营利”的前提,“今日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是一个庞大的宇宙,各个人出生于其中,它将许多不能更变的事物交付给他,他只能与之共存。当各个人牵涉到市场关系的时候,他只能就范于资本主义的条规。要是制造者长久违背这些成例,他必在经济生活中被淘汰,有如工人不使自己迁就于这些成例,则必定失业而踯躅于街头。”5 因而就我们这些单个个体,无论是企业等经济组织,还是仅为血肉之躯的自然人而言,如同电影《华尔街》中道格拉斯表演的情节与金融市场尔虞我诈的场景,大概也是生而不知、终究不能自拔之盛衰表象本属幻象的极致版本而已。这样的思想,其实佛陀早有伟大预言。遗憾的是,中国从来没有这样的预言,而是由来已久地惯常引入他人的伟大而常自以为是地加以更改,并生出自欺欺人式的奴役、遁世与用世等等文化与观念。比比如说,在惯常的暴力奴役体制之外,传入的佛教与自创的道教对今天国人的深刻荼毒,即便许多职称文凭与名利财富等身者,都一方面在转变为无神论者的同时,又极度笃信风水巫术仅以对自身利益有无裨益作为依据而罔顾其吹嘘至玄妙莫测的地步。人们一方面寄望于以量化的经济方式改变现存的不公平的分配矛盾,一方面又对具体的数字及其来源与真伪等等理性因素及既存非合理性问题嗤之以鼻。
在更广泛的世界上,仅仅基于经济的动机与利益的驱动,事实上,无论从越战美军对平民妇孺的残忍屠杀,以及2005年欧盟边境暴力组织的建立,还是卢旺达种族屠杀及贫困干旱地区的累累白骨,和各种各样的难民与贫民窟;也无论从纯社会与经济研究的角度,还是气候研究专家的论断通常具有历史学性质的角度,我们都不可否认,该书以类似对无论是打着同情穷人、解放贫困旗号的重商主义 6 ,以及我延伸推演的那个特定的计划经济 7 的共产主义时期,还是世界政治经济与社会一体化的“全球化”时期,均以严肃批评的方式,结论性地提醒我们:人与人的不平等以及强国以各种理由与借口对弱国进行肆无忌惮的征服与掠夺,并且这样一种“全球化”及区域联盟等组织及其暴力与运作水平的不断提升,导致了人类社会的不平等状况;并且,因在总体趋势上发生了不断跃进的数量性、结构性的改变,这种状况,不仅几乎毫无改善的可能,反而证明了人类现在及未来,罹遭各种天灾人祸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在和平地区,“在对内实行营利主义的同时,也调整了对利益地(的)无限制追求”8 ,从而使得特定地区的居民为了追逐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无法遏止地亡命地向地心挖掘与出卖本地的自然资源,如同城市经济及城镇化的癌症般发展特征 9 ,好比资质偏强的树苗必然侵吞弱势同类的营养与资源一样,从而形成很难,甚至是无法调整的不平等世界,正在以及将来更将导致更深重与广泛的灾难性后果。
另外,透过该书,也能看过那些导致人类不平等的现实中,受强者或精英群体改变及创新了暴力边界外迁与外包等方式的主导,其中许多后来的加入者及暴力承包者,除了首先基于私利的考虑愿意主动地加入一场场的商业侵略与杀戮战争,其次在意识上无论主动或持续地被各种方式的洗脑或初始教育的误导,他们甚至根本不再对强者、精英、前人、发包者及其组织的原罪存有任何记忆,也不去考虑这些人的其他企图,并且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正在和即将开展的暴力活动,确实是正义的,甚至是替天行道的。所有这些,既说明了原罪创业家到了一定时期,确有必要将经营管理企业的权力授予给经理人或规范成长的继承人,不仅仅是因为委托管理模式及规范运行的原因那种单纯动机,更主要的原因,未尝不是因为确实可以掩盖和洗白他们过去的原罪发家史。当然也就可以说,身处不平等地位的人们,事实上也往往直接或间接地加入了一场场导致人类不平等及不断加剧——人类处于无他星球可选——这唯一的相互损益式自我发展与终不能免于毁灭的伟大抑或壮烈的时间征程。
因此,《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最后“悲观预测”:“未来并不美好。在我看来,气候演变的后果将不仅仅改变世界,产生出不同于以往人们熟知的社会关系,而且它还将终结启蒙,终结启蒙者所倡导的自由。”虽然作者结尾意味深长地说,“尽管如此,我在写作本书时还是抱有如下希望:但愿自己错了。”
对此,在《韦伯:人类社会经济史》里,我也不断看见韦伯原创性的新教伦理思想 10 。“‘神为信神者祝福’的经验律,即‘不信神者不能信任之,不信神者如欲营商,则他们将靠我们,敬神为致富的安全之道’。这并非伪善之言,而实为宗教心与非宗教心从未指望也意料不到的一些结果的合流。”韦伯也因此十分赞赏加尔文派提倡的“人只是神赋予人的一切事物的管理者” 的观点,从而描述了资本主义促成了企业主与工人阶级相互之间结成“永远得救的希望”与“献身职业和供资本主义利用的报酬”的“良善”关系 11 的理想图景。然而,遗憾的是,韦伯最终并没有继续这样的盲目乐观主义。这本书末,他几乎预先给出了类似《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的结论:“近代经济中,人道主义的宗教根蒂早已枯萎。今天,天命的概念,成为蒸馏的残渣而继续存在于世界之中。禁欲的宗教心已变为纵欲的世界观,就连个人罪恶,也被认为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对公众有益的……”,“初期资本主义告终而进入19世纪钢铁时代的黎明,就在这时到来了”12 。但是,这个时代,随着工业化程度不断演进,其实进一步地造就了“不平等的世界”,并且是该书作者之所以发出类似“21世纪杀戮预告”的主要前提与基础之一。并且,我们此时似乎也明白了,无论是《蜜蜂的寓言》,还是《国富论》等等书籍,它们的思想都是短视的,经济的,利益化的,它们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市场与社会的经济繁荣,也进一步地造就了这一不平等的世界。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亚当·斯密直接通过其《道德情操论》等著作,一再间接重申了道德与伦理的重要性;《蜜蜂的寓言》,也并非为了突出恶德,而为了真正体现善行。这些都说明了,人们在意识到“未来并不美好”之后,也在积极思考与寻找如何尽量避开或减低经济的魔性不利一面的影响及方法。这如同工业革命带来了社会生产与流转效率的显著提升,但如何确保生产与使用安全,并且在道义上普遍谴责发展军事工业,也由此成为人们在经济生活中休戚与共和前赴后继的共同难题。
探索不平等世界的原因,从社会关系与自然关系加以区别及联系的逻辑上,的确能够发现一条经过理性过滤之后得出的社会发展经验,如《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封面上有云:“贫穷的代价最大,而暴力的成本最低。”这确实是人们开展经济生活的基本交易原则和普遍价值观,甚至只是赤裸裸的特洛伊模式:你们花数十年,甚至数百上千年苦心经营,才得以建立辉煌业绩,而他只需要依靠先进的暴力武器,即可轻易掠夺。并且,基于这样的逻辑,我们找到了最快捷的国家与企业利益最大化的发展模式:既不能是朴素的自给自足,也不是上一个层次的靠自己逐步去做专、做精、再做强及做大的类似小农经济方式,而只能是不断地采取软硬兼施的方式实施兼并与扩张策略的资本主义战略。确实也如此,大约自从“钢铁时代”开始,资本从此主宰了人类的命运。人类的社会关系从一般自给自足的农业、规模工业到贸易价差商业的生产与生活规则,也就彻底转变为一切皆可量化、交易、会计与利损追究的资本游戏规则。
但是,顺着人类不断扩张的社会与发展这样一部由近代开始演进的经济史,考量经济与规则的关系,以及借用更广阔的能抽象人类起源及其结局的伟大智慧的思想方法,以制度与法律作为责任分担的现实逻辑,也就可以说:无论幸与不幸、富贵与贫贱,人类在能够确定规则时,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法律上才有有限责任和无限责任的定义,及其衍生的各种经营策略与交易方法;在无法或无能力确定规则时,实际上就在共同或只能靠自己承担全部的无限责任。尽管宏观来看,的确没有人能例外。但是,只要规则还能人为操纵,就必定有一些人比他人活得长、活得舒服,活得有权力;而对应的那些人,却恰好相反,不得不沦为活着的奴隶,当然是毫无丁点自由可言的。
最后,依旧站在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相互促进的角度,以《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的一段话作为警言结尾本文:
“气候变化和战争之间是存在关联的,看到苏丹,就等于看到了我们的未来。” 13
因袭一种文学语言,可以说,如果钢铁侠是新经济模式与新工业形态所结合条件下,由自然人发明的,并能生发更强大的物理毁灭与监控力量的科技产物,且确实也是承载和实现自然人的欲望的集中载体的资本型工具,那么,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观就必定和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观一样很快会被人束之高阁与遗忘。这或许如同神的意义不复存在,人们甘愿自欺欺人地接受泥胎木塑的神像统治——关键的问题是尊尊神像背后都有具名、不具名的暴力密布及其后终极魔眼的窥测与监视。因此,按人类传说佛陀宇宙观所寓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确实也就必然意味着,随黑暗暴力的手段和能力的不断提升,人们一方面在享受便利性逐渐改善之好处的同时,一方面却心甘情愿与越来越愚昧地受科技改进幕后掌控者的禁锢,人们不是逐步变得越来越智慧与自由,而恰恰是正好相反的自以为是,环环相扣的彼此伤害与蚕食。
2013-5-8
简要注释:
1 参见[德]海拉德.威尔则著,史行果译,《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年3月版,P1。
2 参见[德] 马克斯.韦伯著,唐伟强译,《韦伯:人类社会经济史》,中国画报出版社,2012年6月版,P171。
3参见该书第2页。
4 参见该书第238页。
5 参见《韦伯:人类社会经济史》,P7。
6 与之对应的是,是作为清教主义者的“视一切穷人为怕劳动者或是罪犯”观念。参见韦伯该书第217页。
7 韦伯在该书第214页也说:“在西方,14世纪以前,计划经济政策还无法有大的发展,而且只有城镇有发展的机会。”以及结合其他论述,我在此也因之认为,事实上,以此逻辑,即可推导出计划经济在农村导致社会灾难的必然性,并且也使得城镇化发展模式成为顺延计划经济模式具有明显的必然性。
8 参见韦伯该书第222页。
9 如,笔者若有时间和条件,很有兴趣对人口密度非常之高,且外来谋生人口目测估计占9成以上的,作为城中村、住宅、商务区、小作坊及其他配套产业于一体的广州棠下至东圃区位的人口数量、分工、社会贡献、资源消耗等情况进行比较分析。相信得出的经济过度发展及其不平等等矛盾与危机的结论,一定具有国内现实经济发展及存在问题的标志性意义。
10 韦伯最著名的著作是《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
11 参见韦伯该书第229页。
12 参见韦伯该书第230页。笔者注,“钢铁时代”也必然带来了铁血时代,并造就了人们于杀戮时代求之不得的“钢铁侠”的伦理幻想。
13 参见《不平等的世界:21世纪杀戮预告》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