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宫 格
(令箭镶玉)
说张万新是农民其实也无所谓,是什么不是什么反正不耽搁能吃能拉能写字,而且据说他还想续个老伴并且有七八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妇女(也有两个寡妇)很动心,这说明他的死不是他所愿,这毋庸置疑。问题是他的死以及死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死在哪儿。说白了,他被葬在地里或被烧掉成为追问他身份的一个棘手事情。
那两个寡妇继续守寡,那几个想离了婚嫁给张万新的四十多岁妇女不得不继续和自己的男人睡,这都不是大事。张万新的三个姑娘却很急,人还在屋里没法入殓下葬,院外的花圈都快被北风吹散架了。幸亏屋里寒冷,若不然就会臭不可闻。
在三个披麻戴孝姑娘以及若干外甥侄子以及外孙的注视下,村长和乡里的民政主任都很客气。村长说您受累,村里没有他的户口也没地,您就把他拉走烧掉吧,烧完放到你们公家公墓里安生。民政主任说您客气了,张万新同志虽然在乡里工作多年,但他是临时工,按照一些规定是应该土葬的,您安排土葬吧。村长说按规定土葬不符合文件精神,埋了再挖出来多费事,不如直接烧了省事。民政主任说文件精神当然是有,入乡随俗入土为安也得尊重。村长说他给你们干了很多年,没功劳有苦劳,掏点钱不过分吧。民政主任说政府的钱都有预算决算,谁也不敢乱花,这点钱还是孝子贤孙们拿了比较合适。
屋里屋外的人仍在讨论或辩论,也可以叫做推诿或扯犊子,只有张万新不吭声。他安静地躺着。他那口气若在,很可能在想麦花的奶子大好还是杏叶的屁股小红。
张万新享年五十九岁,这个时候死掉是很亏的。缴了很多钱就等着到时候领退休金,就等着麦花或杏叶来咬钩,却死掉了。他活着可以给麦花或杏叶买新裤子穿,也可以照顾一下俩寡妇或其他几个妇女的孤寂生活,但死了之后那点抚恤金和其他钱只能归三个姑娘领取,而且他的字再也无人看到。
有人说他是美死的。两个四十多岁的表姊妹俩伺候张万新睡,然后折腾太厉害就砰一声撒气了。她们不敢追交张万新承诺的二百块钱,怕被那三个小辣椒辣着。她们把张万新抬到他很冷的屋子里,然后就像兔子一样吓跑了。
有人说他是想不开,气憋了没有出口,就那么使劲儿一蹬腿,过去了。再有不到一年就可以领退休金了,却知道了确凿消息要延迟退休。也就是说,他不能领钱,还要再交一年养老钱。
有人说他本来就有病,在乡政府的那间小屋里一直有中药味飘出来。反正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张万新死了就成了秘密。但即使他活着,也未必有什么话透露出来。他能在乡政府当临时工那么久,张万新有他自己的秘诀,大概就是嘴严吧。
张万新写字极好,颇有颜真卿之风。乡政府还是公社的时候,爱好写字却又不得其法的公社第一书记发现了村里的他,然后就去了公社大院。从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标语开始,开始写拨乱反正,写改革开放,写计划生育就是好,写整顿矿产秩序,写精神文明是个宝,写三个表的重要性,写和谐大家庭,写反腐倡廉,只可惜字那么好却没有整理出一本类似三希堂那样的帖子。
这中间,有两次机会转正入编,可惜被他浪费掉了。严格说那都是可以避免的。比如说他生了三个姑娘。这是很严格的指标,属于不成熟的表现。那么多乡党委书记乡长们都是一个姑娘或一个儿子,你一个追求上进的人思维怎么那么陈腐呢。没有生下儿子,还是三个姑娘,党籍没了,转正的机会也渺茫了。还有一次更可惜了。他那次跟着武装部长和政府办副主任下乡住村,他晚上睡不着。武装部长大概悄悄钻进了副主任的屋子,副主任大喊大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决定去敲门的时候,副主任在屋里已经不吭声了。后来副主任调到县里当科长时候,他被派差开车去送她。一路上无话。到了县城,副主任才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去救她。他一脸惭愧,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那晚去敲了门。部长开门说干嘛。他说借个火。部长说你不抽烟借什么火。他递给部长一支烟说,偶然睡不着抽一支。部长给他点火,然后说,你转正的问题,我和其他几个委员说一下。他点头。然后部长笑了,悄悄和他说,怎么说呢,原以为她很不错,实际上很松,我吃了剩饭不值得。
后来他转正的事没有下落,并不是他不会办事。中华烟茅台酒都送了。也可能会是武装部长调职之后忘了给他写转正申请上签字,也可能是其他委员没太当回事,但后来他知道了副主任的老公是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知道冤枉部长了。
那以后,他就放开了自己,生了第二个女儿。被开除党籍之后两年,老三也来了。其实他已经做好回家种地的准备,但可能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就一直留用。比如某个乡长和财政所大姐,比如妇联主任和土地所长,比如司法所小苏和伙房厨师大熊,比如纪检书记和办公室刚招聘的女大学生楚楚,他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但他守口如瓶。但也可能是他突然被通知,某幅作品被评为一等奖的消息传到乡政府大院。传达室黄大嘴为他撇开大嘴,嗨,你知道不知道,张万新是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踏马哒。
他的字很好。意兴盎然时候就会在自己的办公室写几个字,刚开始是“正气浩然”,后来就是“做个好人”,再后来就是“沉默是金”。最后的一个横幅是一个字“福”,挂了多年。他突然死后,那个“福”字不知被谁偷走了,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