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转向中速高质量增长期,未来仍需“摸着石头过河”


  党的十九大做出一个重大判断: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这一表述虽然没有直接讲速度的问题,但其实高质量阶段就是中速增长。大的判断是中国经济初步转入中速增长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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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步转入中速增长平台

  过去六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长期增长”课题组的分析框架是增长阶段转换。2010年提出中国经济将要下一个大的台阶,由高速增长转向中速增长的判断。增长阶段转换是一个“转型再平衡”过程,由10%左右的高速增长平台转向未来的中速增长平台。过去几年,中国经济处在增长阶段的转换期,面临着较大的增长下行压力,是因为中速增长平台还没有找到。2016年提出接近底部或开始触底、进入中速增长平台的判断。

  进入中速增长平台,经济出现两个底部。需求侧是高投资触底,表现为三大终端需求,也就是出口、基础设施、房地产三只“靴子”落地。随着需求侧回落,供给侧也相应进行调整。供给侧改革的真实意义,在需求放缓的条件下通过供给相对收缩,达到新的供求平衡,推动供给侧企业摆脱困境。目前供给侧也基本触底,最明显的两个指标是PPI在54个月后恢复正增长,工业企业盈利明显上升。

  需求和供给两方面都显示开始触底,触底是一个复杂过程,需要多次验证。2016年下半年是第一次触底。2017年,触底并转入中速增长平台得到初步验证。所谓触底的确切含义是“稳住了”,不再往下走了,开始进入中速稳定增长的“新平台”,不会出现大的V型或U型反转。逻辑和事实均不予支持触底后大幅反弹,甚至重回高增长轨道。

  2018年上半年,终端需求出现一些季节性回升,但是下半年即使不存在中美贸易摩擦的影响,经济增长也会下行,主要原因是治理地方隐性债务导致的基建投资增速下降。随着房地产、基建投资下行并寻找新的均衡点,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上半年,中速增长平台将有一定幅度下移。

  此后,中国经济逐步进入终端需求趋稳,存货、生产性投资等成为波动主因,即大“L型”下边加小“W型”波动的状态,进而转入一个动能转换、稳定性和可持续性较强的增长阶段。今后三年中国经济年均增长6.3%,即可实现 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此后中速增长平台可能调整到5%-6%之间,或5%左右。

  判断增长速度高低要与所处增长阶段潜在增长率挂钩,高速增长阶段7%可能是低速度,但中速增长阶段5%以上就是高速度。中速增长平台形成后,根据国际经验,将可能持续10年乃至更长时间,从而为实现2020年和更长一个时期的发展目标打下稳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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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质量发展面临的

  问题和挑战

  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中国经济面临着一系列问题和挑战。

  第一,社会共识和政绩观。高质量发展阶段,如何把发展更多地与“质量”、“效率”等概念挂钩,需要从决策者到普遍民众系统地转变理念,或者说形成一种新的发展共识。转为追求质量效率的政绩观,除了“认识”问题外,重要的是确立新的评价考核体系。

  第二,要素市场的进一步开放、流动与优化配置。中国产品市场开放程度较高,但要素市场仍然是中国市场体系发展中的主要短板,可以说是“大半个”产品市场,“半个”要素市场。大都市圈的推进、产业转型升级、降低实体经济成本等,都无一不受制于要素市场的短板制约。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要做的事情很多,最重要的还是打破要素市场上的僵局。高质量发展需要与之相配套的高质量的市场经济体系。

  第三,重大结构性问题的理顺与调整。包括行政性垄断导致的效率差异、脱实向虚背景下的经济泡沫、收入差距与社会阶层固化、创新驱动发展所需要的自由探索环境等重大问题,需要理顺和调整。

  第四,金融风险形成条件变化和有效防范。由高速增长转向中速增长是一个转型再平衡的过程。从日本、韩国其他经济体的经验看,这段时间是金融风险积聚甚至出现金融危机的时期。终端需求中房地产、基础设施投资等出现历史需求峰值后减速,带动产业领域去产能,再带动金融领域去杠杆。中国能否比较平稳或“有惊无险”地过好这一关,无疑是一个严峻挑战。

  第五,地方性要素粘性与高价值区域的形成。所谓地方性要素粘性,是指通常说的“投资环境”或“发展环境”。在高质量发展阶段,重点发展高技术含量、高附加价值产业,能否把相关的高知识技术密度要素组织起来,并具有“粘性”,显然对要素市场条件、政府能力、产权保护、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提出了与以往不同的要求。

  第六,企业家精神的保护与发展。高质量发展需要更多的创新,相当多的原始创新或源头创新都来自企业。各种破除对企业家精神束缚的改革应该摆在优先位置。保护企业家的合法权益,应主要建立在法治基础之上,而不能仅限于并不稳定的政治承诺、政府文件或地方性、阶段性人事关系支撑。

  面对这些挑战,下一步如何才能实现高质量发展,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一条重要经验是“摸着石头过河”。有人认为中国经济以后不再需要“摸着石头过河”了,这涉及到对中国改革机制的理解。其实“摸着石头过河”是一个重要的改革理念。改革本质上是一种创新,就是探讨一种以前没有的、比现在体制要好的一种新体制,我们只知道大方向,但不清楚具体形态。在不同的发展阶段,面临着不同的改革难题,改革不是只过一条或几条河,而是万水千山无止境。

  “摸着石头过河”同时需要顶层设计,二者并不矛盾。顶层设计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指方向,东西南北,朝那个方向走,不能搞错;二是划底线,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样的局面要避免。在明确方向和底线的前提下,到底什么样的体制机制政策合乎实际,真正管用,还是要靠“摸着石头过河”,在大量试错的基础上找到对的办法。

  中国过去的高速发展一个重要的机制是地方竞争,实际是多个主体试错,降低了试错成本,摸索出不少推动高速增长的办法。中国现在面临的是高质量发展这条新的大河,管用的模式、办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办公室里想出来的,也必须通过探索、试错、竞争逐步形成。

  最近一段时间,各地出现一些有意义的尝试,比如抢人大战,给钱给房给户口,不仅抢高端人口,也包括普通劳动者,这反映了地方政府在人员流动理念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比如区域性创新中心或创新性城市,这几年表现很突出的深圳、杭州和北京中关村地区,中高级生产要素粘性比较强,能把各种创新要素集中起来,这并不是上面事先确定的,而是通过市场竞争、要素流动自然形成的。在大方向明确的前提下,应当允许地方基层有较大的“自选动作”空间,调动地方、基层、企业、社会各方面的积极性,允许有个性、有差别,允许试错纠错,在竞争中发现和推广好的做法和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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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先推动与高质量发展

  配套的重点改革

  近期中央提出“六稳”,稳增长到底该怎么稳?这取决于目标选择:速度和质量,谁服从谁?以往是速度优先,其他指标服从速度指标,转向中速增长后,不再具有那么高的增长潜能了,速度和质量指标的矛盾比较突出。高质量发展阶段要转向质量优先,质量指标决定速度。

  高质量发展并不是抽象的概念,今后一段时间可以主要关注五个指标:就业、杠杆率、企业盈利水平、资源环境可持续性、居民收入增长和消费结构升级。与上述指标相对应的增长率,就是合适、可持续的增长率,长期看也是可能争取到的高增长率。增长速度过高,上述质量指标就会出现问题,比如招工难,财政金融风险加大,企业盈利不稳定(产能严重过剩,PPI过低),环境问题突出(PM2.5过高),居民收入不稳定,政府民生支出不足等。不是不要GDP,而是不要低效率、低质量、不可持续的GDP增长率。

  最近通过基建、房地产稳增长的呼声又起。如果经济短期内出现快速下滑,将基建作为对冲手段可以是一个选项。但是,进入中速增长平台以后,基建和房地产已经没有太大潜力了。我们的研究显示,基建、房地产投资历史需求峰值已过,而且根据购买力平价计算的国际比较发现,与相同发展阶段的其他国家相比,现阶段中国基建投资和房地产投资比重明显过高,其中基建投资比重高于国际标准结构一倍以上,卫生、社保和福利等领域的政府支出则明显低于其他国家。

  新形势下进一步扩大内需,除了房地产和基建这些老抓手,中国经济还有没有新的增长动能?不仅有,而且很大,关键问题是要转变思路,打破相关的体制政策屏障,让这些动能浮出水面。以下三方面的改革应该摆到优先位置。

  首先,加快开放城乡之间土地、资金、人员等要素市场,允许相互流动,优化资源配置。重点是按照十八届三中全会的要求,加快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现实情况是,一方面农民要进城,另一方面,城里人也想下乡,各自都有对美好生活的需求,但诸多不合时宜的制度和政策规定把他们挡住了。这方面,要打破一些长期流行,但背离市场经济规律、背离现阶段城乡发展实际的思维定势和说法。

  在一些关键领域和环节,如农村集体建设用地与国有土地同价同权、同等入市,宅基地进入流转,较为敏感但无法回避的小产权房找到出路,城里人员和资金可以下乡置业创业等方面,能有大的突破。这方面的改革突破,有利于降低城市房价,降低城市营商成本、保护提升实体经济竞争力;有利于增加农民收入,特别是财产性收入,加快小城镇发展和乡村振兴;也有利于拓展基建、房地产的合理增长空间。

  其次,打破行政性垄断,在基础产业领域放宽准入,鼓励竞争,降低能源、物流、通信、资金、土地五大基础性成本。前几年,有的民营企业到美国办厂,算了一笔账,这五大基础性成本,中国比美国要高出一倍以上。于是,问题就提出来了:按现价美元计算,美国人均收入超过5万美元,中国人均收入不到9000美元,为什么中国的这些基础性成本要高出美国一倍以上?当然,其中有资源禀赋的问题,美国土地资源丰富,地价比中国低,但主要问题还是中国的相关领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行政性垄断,简单地说,只让几家企业干,别人不允许,竞争不够充分、有效,成本自然就降不下来。

  五大基础性成本看起来是实体经济投入品的成本,实际上是典型的制度性成本。如何降低,应该说思路和方法是清楚的,关键是要把已定的改革决策落实到位。

  在电信领域,近期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中国联通试行混合所有制改革后,推出低价服务,联通联合腾讯推出“大王卡”,很快带动了几大电信公司较大幅度降低资费水平,出现了未曾有过的竞争局面。这说明通过改革降成本是行得通的,甚至能够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方面的改革有利于降低实体经济成本,也能够增加有效投资。因为中国下一步发展数字经济,电信资费实际是一个基础,这个费用降下来以后,中国的互联网数字经济,才会有低成本高质量发展的基础。

  第三,加快知识密集型服务业的对内对外开放。下一步经济发展,空间最大的是服务业,其中差距最大的是知识密集型服务业,包括研发、金融、咨询、信息服务等生产性服务业,医疗、教育、文化、娱乐、体育等社会服务业。知识密集型服务业的技术大都是软技术,知识是不可编码的知识、体验性知识。吸收这类技术、知识,与过去工业领域引进技术有很大不同,必须推动更具深度、更有特点的对外开放与合作。

  以往开放的重点是吸引物质资本、成熟技术和管理方法等,下一步开放重点则应转向聚集提升人力资本,提升在全球科学前沿和技术前沿的创新能力,比如可在创新活跃地区,设立若干个高水平教育研发特区,在招生、人员聘用、项目管理、资金筹措、知识产权、国籍身份等方面实行特殊体制和政策,给出比较大的自主选择、自由探索空间。

  另一方面,对内开放要先于对外开放,允许外国人做的,应先让中国人自己做。大量事实说明,如果能给予真正有本事的中国人、中国企业公平准入和竞争的机会,中国的竞争力是不会差的,而且是很有优势的。有些情况下竞争力比较差,往往是因为自缚手脚。加快高水平对外开放,有助于提高知识密集型服务业的市场竞争力,并形成重要的增长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