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奇诗”: 《江雪》中的兰德精神!
前言:在《于技术时代追寻儒家本义》系列文章中,(一),讲了一句“奇语”:《论语》 中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二),讲了一个“奇人”:学贯中西的儒家学人杨昌济;及其对于《论语》部分原文的解读。(三),讲一首“奇诗”: 《江雪》;及其作者:主张“统合儒释”的儒家文人柳宗元。
正文
有一个词叫做学霸,这些被称为学霸的家伙,一个个你玩他也玩,你乐他也乐,可是玩到最后,却难免他仍旧乐呵你却只能哭丧,他能笑到最后,你却不能笑到最后。为何?他考一百分,你却不及格,甚至考零分。羡慕嫉妒恨还不足以形容平平无奇的学渣们对学霸的复杂情绪!对应学霸这个词,我们还可以创造一个新词:文霸。
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文霸,就是苏东坡。他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一个个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是这些人全得扯上他的大旗,这共同的鼎盛声誉,才借以维持的下去。他们于苏东坡,都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王士祯说:“汉魏以来,二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 陆游就曾提到,其为世人所诟病之瑕疵,事实上亦能为之撰出一番完全可获理解和认同的美誉:“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苏东坡很多文章诗词都是千古传颂的名篇!可是这个文霸,在内心深处,却推崇着另一个文霸。
这个文霸中的文霸,就是柳宗元。
柳宗元的诗,我们从小学开始就背诵过。比如《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但是我们虽然至今能够背诵,却未必理解。甚至可以说,从古到今,绝大多数人,实际是不解其意的。对于这首诗,历史上,也只有过两位知音。一位是《对床夜语》的作者范晞文,他的高度评价,从古至今太多人无法认同,要是被同时代人看到,恐怕要笑他厚颜无耻吹捧自己的偶像。他说的是:“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江雪》别名)一诗之外,极少佳者。”还有一位,就是跟柳宗元一样蚌病成珠的苏东坡。
我们先看看苏东坡对柳宗元的推崇。《苏轼文集.评韩柳诗》:“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苏轼文集.书黄子思诗集后》:“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再看看苏东坡对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的理解。《苏轼文集. 书柳子厚诗》苏轼云:“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柳子厚诗,知海山多尔耶?”
那么,苏东坡对于柳宗元《江雪》的理解,又是如何呢?于《东坡题跋》,苏东坡说:柳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翻译成白话文,苏东坡的意思竟然是说:这首诗的境界呀,太高绝了!这样一种境界,岂是天赋平平的常人所能及啊!
唐庚《唐子西文录》:“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不知何人诗也。”
一个人精神不自由、不独立、不刚强,则绝不可谓强大,而只能称之为软弱。每一个精神软弱之人,其内心,就是一个阴暗世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一旦自暴自弃的堕落起来,便是泥潭深陷与无边黑暗,足令不求上进的一般人临深为高。而精神至为强大的人们,正是那一道始终照耀阴暗世界的微光。从古至今,精神至为强大的人们,其言其事,鼓舞着无数后辈追慕效仿,拯救着那些曾经难以自拔的人们,令凡夫俗子隐受感化而成就卓越伟业,他们正是无数阴暗世界的光源。
在我看来,《江雪》所描述的情境,正是对于这样一种光源的隐喻!
以此为生命实践,儒家思想,在本质上,于安.兰德的思想,是相通的。无论人生的高峰或低谷,都能作为一种超越成败的支撑力量而存在。真正理解这些思想的人们实际都是将此作为一种超越成败的人生价值观。在个人生命实践的层面上,这些思想实际上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无懈可击的。
这些思想的更大的意义,不是面具,不是支撑人的骨架,而是阴暗世界永恒存在、永恒照耀的微光。在这微光的照耀下,人们才能认识到:人高于神。孔子、孟子、诸葛亮、杨昌济、毛泽东、安.兰德等伟人,其心志之强,远超于神。个人强大心志的价值,超越神的存在、神的帮助对他的价值。
杨昌济《达化斋日记》:“予读《管子》不偷取一世之言,而深有感焉!”
如柳宗元,其所求固非一世之功名,而当为千古之功名。而其寂寞,也必是那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同时也是这一种诗文俱在而世人却不明其真意的寂寞!
我们再来看柳宗元的另一首诗。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这首诗所表达的,实际也是这样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
柳宗元21岁进士及第,33成为王叔文革新派之重臣。但随着永贞革新迅即失败,十余年步步高升之途,半年即告奋进终结,几乎丧命。
805年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韦执谊、凌准、程异八人同日被贬为远州司马,时号“八司马”。
当时一个个提拔重用、扬眉吐气、众志成城,大才施展之际,眼见大业有成之时,脩忽即告败落!此情此景,正应了后来柳宗元所作《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一诗: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这期间柳宗元山水游记,所描述的,多为世人弃之不顾的“弃地”。《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然以壤接荒服,俗参夷徼,周王之马迹不至,谢公之屐齿不及,岩径萧条,登探者以为叹”的马退山。《永州龙兴寺东丘记》描述的是“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钴鉧潭西小丘记》描述的是“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的“唐氏之弃地”。 《小石城山记》描述的是“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的小石城山。《石渠记》描述的是“未始有传焉者”的石渠。《袁家渴记》描述的是“永之人未尝游焉”的袁家渴。《柳州东亭记》描述了“有弃地在道南”。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这些山水游记,以其慧眼独识,而体现出来的却是身处荒僻不为国家重用的寂寞。但于寂寞之中,却尤能奋发。以弃地抒弃人之叹,同时以山水喻智仁之乐,以山水游记书写追慕古圣先贤之情怀!
十年中,“八司马”中的韦、凌二人去世,程异获擢用。余下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五人,十年后奉诏回京,原本满怀期望,却又于到达长安之日被贬为远州刺史。名义上,五人的官职都从司马升为刺史,但实际上,任职地却从原来的永州、虔州、饶州、台州、朗州,移至更为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连州,正所谓“官虽进而地益远”(《资治通鉴》),是一种明升暗降。
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里,广大地域的中国,存在着相对于现在而言的信息蔽塞的时空劣势。古人一些伟大的诗作,其中心理感受密切相关于过去时代的人们对于广袤地域的认知。诸如王维《渭城曲 / 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诸如遭遇再次贬谪之时的柳宗元所创作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只有在交通不发达的真实背景下,才能真正的去理解这些诗作,理解这种名义升迁、实际贬谪之深意。
韩愈在贬谪潮州途中,也创作过一首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路八千啊,身处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诗人艺术的说法,表达的就是一种对于路远迢迢的绝望感受!实际没有八千里,也有三、四千里,在没有飞机、汽车、轮船的时代,唐僧取经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单是走完全程,一辆车散架了,一匹马累死了,是常事!车马劳顿,都能把人活活折腾死!但这还不是主要伤害,主要的,这样一种打击,是君王对于臣子之冷漠态度与厌弃心理的公然宣示,类似于将曾经宠爱的贵妃打入冷宫,类似于现在朋友之间的消息屏蔽,对于这些以儒家为安身立命之学、终身汲汲于有为、兢兢于功名、内心以君子自命、当仁不让于师、君子争大不争小、必要体现生命价值的传统文化精英与士大夫而言,其实是极为特别的、极为沉重的伤害!这种伤害,实际是通过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挫伤,企图毁灭性的挫败他们建功扬名、必获重新起用的志气与梦想!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你看韩愈当时多消沉、多绝望啊!
唐初儒学为帝王所推崇。《资治通鉴》载一代明君唐太宗言:“朕所好者,惟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唐建国伊始,即用《五经正义》取士,并于各地大兴孔庙。贞观年间,又令州学、县学立孔庙,并行春秋祭祀。唐玄宗时,追封孔子为文宣王,对其后裔亦加官晋爵。
在这一政治文化背景下,唐代官场人士,多以儒家为本!
然而,当时不但儒学,佛学、道学的影响力也是非常大的,甚至于,实际已超越儒学的影响力。
柳宗元《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单从这句话看来,人们就会误会柳宗元是佛家。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于《寄许京兆孟容书》,柳宗元以“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表达其于佛学大昌之时代复兴儒学之志。
朱熹《四书集注》: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王孙贾,卫大夫。媚,亲顺也。室西南隅为奥。灶者,五祀之一,夏所祭也。凡祭五祀,皆先设主而祭于其所,然后迎尸而祭于奥,略如祭宗庙之仪。如祀灶,则设主于灶陉,祭毕,而更设馔于奥以迎尸也。故时俗之语,因以奥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而当时用事。喻自结于君,不如阿附权臣也。贾,卫之权臣,故以此讽孔子。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永贞革新本质上就是王孙贾所谓“媚于奥也”,朱熹所谓“结于君”,孔子所谓“不然”者也,为儒家之所当为!
历史上有佛家而主张取用儒家思想资源的,如净宗六祖——延寿大师、净宗八祖——莲池大师、净宗九祖——藕益大师、净宗十一祖——省庵大师、净宗十二祖——彻悟大师、净宗十三祖——印光大师,有儒家而主张取用佛家思想资源的,最早且影响最大的人物,就是柳宗元。柳宗元《送僧浩初序》:“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 柳宗元《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礼于仁义者,不可与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与言佛。”
作为儒释道等多种思想资源的真正受益者,自幼好佛的唐代文人柳宗元主张集合各家思想资源,为儒家所用,如《种树郭橐驼传》一文即可见其对道家思想资源的利用。于《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一文,柳宗元提出:“统合儒释,宣涤疑滞”。
越是在学问上胸怀广博,越能体现其大志。然而,志向越大,后来所获得的心理打击,也就越大。
《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是时,身处荒僻之地,政治前程无望,身体状况不佳,煎熬苦逼,彷徨忧郁,此时此情,诗以言之!
柳宗元《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惟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宋·蔡绦《西清诗话》:柳子厚诗,雄深简谈,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宋·黄彻《君溪诗话》卷三:子厚《晓行》云:"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麇鹿。"又《放鹧鸪词》云:"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惜乎知之不早尔。
此诗已申明其志,既不是道家,也不是佛家,而是求真务实的儒家。如此好诗,足供千秋万代英才豪杰以自勉自励!天下俗人皆以为平常写景抒情之诗,却不明其励志之真意!
正是在这样一种越来越大的致命打击下,愈挫愈勇的柳宗元,重新确认并耗精费力于另一种体现生命价值的新途径:不能立功以不朽,则立言以不朽!在其越挫越勇、发愤图强的背后,正是“奇诗”《江雪》中所隐喻的那么一种光照般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正气浩然、孤高绝傲、自强不息的奋战下去!
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尽管自谓:“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醌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抵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寄许京兆孟容书》)尽管地处荒僻,旧日藏书无法携带于身边,近处官家或私家藏书亦必鄙陋短缺而无以资用,从后面的历史看来,却仍然获得了名扬后世的巨大成功!
北宋中叶,韩柳诗文备受推崇、风靡于世。穆修《旧本柳文后序》:“世之学者如不志于古则已。苟志于古,求践立言之域,舍二先生而不由,虽曰能之,非予所敢知也。”《河南穆公集.
虽然,这样一种声誉,部分建立在对于其诗文的误解、曲解、不解的基础之上!
然而,“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好的诗文,又何患于无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