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上的生命之歌
文/潘国尧
这样的场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复制了:潮水刚刚退去,一望无际的滩涂上顷刻间成了泥螺的世界,那些涨潮时隐藏在滩涂中的泥螺纷纷蜒了出来,潮水留下营养丰富的浮游生物,滩涂上那一层金黄色的面泥就成了泥螺们的大餐桌。
泥螺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人都下不了脚!一般海边的人形容泥螺多得“像是晒稻谷一样”。
其实宁绍平原海边的人把泥螺都叫涂涕的,盖因泥螺漾在水中的样子很像是孩子流着的鼻涕,故称之涂涕,就是滩涂上的鼻涕的意思,还真是很形象的,呵呵。
每年的春夏之交是涂涕的旺发时节,而此时偏偏也是农忙季节,麦子要收割,早稻要伺候,种棉花的村庄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去打农药,因为潮湿的梅雨季节,正是各种虫子旺发的季节,就像涂涕也总是在这个季节旺发一样。所以在地里劳作的人们难得有时间去滩涂上捡拾涂涕,哪怕滩涂上涂涕天天在晒谷子。
但孩子们放学了是可以去捡拾的。
于是半大小子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去滩涂上捡拾涂涕。海边的人家有拖网,不用弯腰费力地一粒一粒地检拾,他们在滩涂上拖一圈就够孩子们十几号人忙上半天。捡拾涂涕的于是很羡慕这些带装备的,就像现在眼瞅着做地产生意的搞块地一转手就能赚下万千金银那样的羡慕。但是大人们自有消解的理由,他们总是说,这样连泥带涂涕一起拖走的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是拿到集市上去卖的,不是自己吃的,所以不在乎涂涕身体里的泥土。
拣拾涂涕也有讲究,最好是一粒一粒地拣,扔进桶里前还要在空中甩一下,这样拣去的涂涕含泥少,吃起来比较放心。但这样做很费事,拣满一桶需要大半天时间,这对孩子们来说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们往往还要抽出时间在涌里玩一会的。所以更多的时候,这些孩子们就像洗骨牌一样地用两手把身边的涂涕都扒拉到一起,一把把捧到桶里了事。大人们也清楚自己的孩子是不会那么认真的去一颗一颗地捡拾的,所以涂涕拿回家后的清洗就多了一道用草木灰蜇的程序,就是把涂涕在清水里淘洗几遍后再往桶里撒一把稻草灰,草灰有碱性,涂涕一粘上就紧缩身体并把体内的泥土都排出去了,这是海边的人洗濯涂涕的绝活。洗完后在清水里再淘洗几下就可腌制或直接下锅烧汤了。
用涂涕做菜变不来花样,若有人说红烧涂涕或油煎涂涕这样的外行话,在海边是会被人当笑话的,就像城里人说油煎雪糕一样搞笑。
鲜涂涕只能做一个菜,那就是烧汤。而且只能用宁绍平原上家家户户都有的特产——霉干菜,梅干菜烧汤现在海边的少数几家海味饭店还有,但已成了珍稀特色菜,不是任何时候都吃得到的。
如果在霉干菜、鲜涂涕中间加入适量的笋干,那就是地道的山珍海味了。这道菜在春夏之交,几乎每个村庄里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有。就是入夏了,甚至深秋季节,有肯吃苦的人还是能在退潮后的滩涂里找得到涂涕,只是没春夏之交那么多。
涂涕是一种高蛋白的水产品。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因为政治的原因,农民都不好好种地了,乡下常闹粮荒,那时候一周内能吃上三四顿干饭的人家在村里是比较少的,就是顿顿能喝上大米粥的人家也不多。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海边的人家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还是有办法活下去,即便最险恶的时候,各村也鲜有饿死人的事发生。
这个功劳就要归到涂涕身上。当时大多数人家一般果腹的主食就是“浪打浪”——因为电影《洪湖赤卫队》走红,“洪湖水呀那个浪呀么浪打浪啊!”这句歌词几乎老幼都会吟唱,有人就顺口把“浪打浪”拿来形容自家熬的粥稀薄的程度。当时北方还有一个笑话是这样形容粥的稀薄的:主妇甲说,现在最怕吃饭时来亲戚,来了我就要往粥锅里多撒一把米;主妇乙说,我们家简单,来客人了就往锅里多泼一瓢水就成。但我觉得这个笑话远没海边的人们那个“浪打浪”形象和有时代感。
喝“浪打浪”最好的“下饭”就是腌涂涕了,腌制的涂涕只要足够咸,即便在夏天的高温下也能保存好多日子。由于实在太咸,所以最困难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就只剩下一小碟的腌涂涕了。好在那时盐也便宜,好多人家还每年用海水自己晒盐,所以这涂涕就腌得巨咸。
这碟又咸又鲜的腌涂涕至少陪伴了一代人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少年时光,陪伴了另一代人度过了酸涩的创业时光,甚至陪伴了一代人走完了人生之路。
这样说来,涂涕是伟大的,虽然它很不起眼,但他为海边的人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提供了足够的能量应付繁重的体力劳动,并让他们能活下来。
春天的小麦地里要间种棉苗,即将成熟的小麦被一垄垄用草绳约束成墙壁状,大人们在两垄小麦墙的狭小地带要锄出一畦苗土来,这叫“掏花地”,是非常繁重的体力活。青黄不接的时节,各家的米瓮里存粮皆屈指可数,谁家都无法以干饭当早饭。每当日头渐渐升高的时候,想象一下高高举起的每一把铁耙都是从一个肚子干瘪的人身体上沿展出去的,这简直就是现在的抗日神剧画风,而这个神话很多的时候就是由杭州湾坦途上的涂涕支撑着的,因为不少人家的早餐就是霉干菜烧鲜涂涕汤!一种富含蛋白质的鲜美汤水。往往早上出工之前,各家的主妇会烧一大锅鲜涂涕汤,然后逼着男人们尽量多地喝下汤水,因为主妇们明白,这些汤水足够支撑男人们熬到中午的那顿饭。
前些年,重回老家,闲着无事,就一个人骑车去杭州湾滩涂。因为多年大面积的围垦海涂,现在要找到杭州湾的海水已经比较困难了。老家的耕地面积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增加了将近一倍,以前走出家门没几里地就能到海边,现在就是骑车都要个把小时才能看见海了。
退潮时还有窄窄的一片滩涂露出来,赤脚找了大半天,只在几洼水坑中找到了几粒小小的涂涕。不远处的主航道上,泛着黑浪的杭州湾已全然不是儿时的模样了,有几只水鸟在附近的水草地里找吃的,但除了几条上游冲下来的死鱼,什么也没有。
一个在岸边收地笼的渔夫说:现在这里还哪有涂涕啊,中沙那边到还有一些,但是最近那边又在围涂了,眼见着也快没东西好找了。
这些年失去的又何止是小小的涂涕?没办法,人类要生存,别的类只能作出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