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树1


 三颗树1

     

三棵树,那是我故乡因那里有三棵大大的攀枝花树而得名的地名,那三棵树相隔很近。近得它们凸起的粗大根块相互混合在了一起。不知道的外乡人都会以为那是一棵树,只不过从地表分成了三大丫。一到冬末至春末满树的花就陆续的开了,有黄红色的糯攀枝花,有半红色半黄的半糯半粳的攀枝花,有全红色的粳攀枝花,那色彩艳丽得把天空也鲜亮了起来。有鸟而来,有蜂而来,也有蝴蝶而来吸它如杯样内的花蜜。也有鹰的巢在树的高处,每天,两只鹰都会展翅舞于树冠之上的天空,舞于树之中的天空,甚至穿梭于树丫之中,或猛然射向遥远的天际,或威严地立于粗枝上,或安静地卧于巢中。

我第一次走近它,是八岁时,那正是在大搞最劳民伤财的土法上马大炼钢铁的总跃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时期。是听了人们讲要砍那三颗大攀枝花树去炼钢铁,去放“卫星”,去争当先进。再不去看那三棵树,以后就再也无法见到了。我虽还没去过那地方,但因为以前无数次听人讲过那三棵树的神奇故事。说乡民们还为那三棵树修了座神庙。叫三棵树庙。有很多人拿着香蜡纸钱去跪拜过三棵树、或去神庙祭拜。去乞求它们,去向它们许下自己的心愿。特别是逢年过节,香火就更旺了。我虽以前没有去过那里,但我也很熟悉去那里的路。因为,那地方只要出北城门口,顺着大路一直走过石灰窑沟,就有一条进藩石榴林的小路,顺着小路走,还没出藩石榴林,就能看到那三棵树、神庙了。那路、那道、那藩石榴林是常和小伙伴去找潘石榴吃的。只是先时每次去,我大多只敢在藩石榴林的外围,就是潜进潘石榴成熟时,有人看管的潘石榴林,才有潘石榴可摘。但我最多也只敢潜进石榴林十多步。也不敢去扯人家的藩石榴。更不敢像廖安五一样敢深入进五十多米的地方。主要是不论廖安五深入进多远,他都能扯到潘石榴、只是一九五七年藩石榴才开始上市时,我跟着一个大人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潘石榴林的深处,一路那满树的潘石榴,真想摘一个吃,虽没见看守的人,但始终还是不敢。当大人问我要去那家,我说:“进来看看。”那大人笑笑,伸手摘了六个黄黄而硬的潘石榴给我,然后指着不远处攀枝花高高的树冠说:“那里是三棵树了。你看也看了,潘石榴也给你了。赶快顺原路回家去吧。”我说:“麻烦了。”他说:“如果有人说偷了他们的藩石榴,就说是我吴老三扯给你的。”从那后,我见面善的大人,就会常尾了进藩石榴林去。也约着廖安五同去过。我虽不敢造次去摘人家的藩石榴,但只要跟大人说上话,他们大多数都会摘给我的。何况廖安五同去时,在回来的路上,见没人就会扯了藩石榴来共同享受呢。就是有看管的人问,或寥安五扯时被看管的人看见,只要我说一句“是吴老三叫扯的。”那人看看,就不管我们了。后来我才知道,吴老三是那里生产队的队长,加上父亲是县商业合作社安排了走乡串户卖布和杂货的人员之一,方圆十里内的农民都知道他。加上父亲从不短斤缺两,也从不克扣人家的任何东西。又是个对人很客气的人,所以口碑很好,也有很多人成了父亲的朋友。有一次,我一个人竟然尾随着大人走出了藩石榴林,只差那么一小段路就到三棵树下了。所以对去三棵树的路是很熟很熟的。

走进藩石榴林,我发现离成熟还在早的藩石榴林是没有人看管,既便有几个反季节熟了的藩石榴,也是很难找到的。人能爬上树够得着的枝丫上的藩石榴大多都还在很小,而且都没有成熟。但找摘藩石榴吃的人倒是不少。地上被他们丢得到处是生的,或被咬过一两口的藩石榴。他们把农家用来卖成钱买盐巴过日子的藩石榴遭踏成这样子。怎么也没人来管管?!我笑了:现在老师讲,领导说,所有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多久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不,是现在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进入共产主义,就按需分派了,所有的人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想干什么就可以去干什么了。是呀,如今走到那个地方都可以去伙食堂大吃大喝不要钱、粮(票)的饭菜了。谁还在乎这些卖了藩石榴去卖盐巴的生藩石榴呢?!想到这里,我笑自己太小气了。对呀,老师还说了:“有了钢铁就有了一切,苏联老大哥就是因为有了钢铁,才彻底把希特勒打垮的;美帝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才不敢乱说乱动的。”“我们有了钢铁,就是到共产主义的大门口了,所以,把所有各家各户的铁锅、铜盆、碗筷所有金属的东西捐出炼成钢铁,是对进入共产主义的贡献。再说了,现在连吃饭都不要钱了,到处都可以吃了,私人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对呀,砍了那三棵大攀枝花树,肯定又能炼很多很多的钢铁。那就最少也能看见共主义的大门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舍。这么大的攀枝花树,要长多少年呀?而且,听老人说,还是神树。不,就是神树,不然,就不会给它盖寺庙了。砍了它,会不会出事呀?我心里虽然不舍,但摇摇头就不由自主的说道:“那是迷信。城里所有寺庙的菩萨都被消毁了,也没有见出什么事。”说完虽觉心安理得了,但脚步却更快了。生怕看不见那三棵攀枝花树了。

刚出藩石榴林,就见攀枝花树冠如起浪了一样摇了起来,而且还好像听见了许多斧头砍伐的声音。心想:完了,看样子那三棵攀枝花树要被砍倒了。于是加快了脚步。突然又见烟起,想那里就有炼钢铁的土炉子。于是,脚步更快了。当全看得见那三棵树时,发现三棵树的周围是一块很宽的平坝,很多人在树荫下站的站,坐的坐。不要说砍树了,连一个拿斧头的人也没有。那烟是从修在平坝北边用撤老土房子来炼硝的炉灶和用木头搭起的伙食团的毛草棚子里冒出来的。来到树下,围着三棵树转了几圈,又用手去环抱着丈量,一转一转下来,也没有算清它们每棵到底有多粗。又一阵风来,树“哗哗哗”地唱起歌来。抬头看,树叶闪着银光摇着,那爆开的攀枝花果顿时有无数雪白的攀枝花絮托着一棵棵小小的籽随风飞散开来上上下下地舞着飘向远方。我看着树上那两头从中间成孤形小到两头,有二十厘米左右长大大小小的攀枝花果想:要是它如攀枝花一样一个一个的落下来就好了,我一定把它小心的取下一片或二片来,把里面的絮取出来,那样,它就成了一只小小的船,我会装很多攀枝花的籽、黄葛树的籽、万年青的籽,还有小花小草的籽,把它放在沟里,放到金沙江里,让它载着这些小小的种子去其它地方生根发芽。让到处都有荫凉可乘,让到处都有鲜花在开放。真想得到一个攀枝花果呀。但当我看着每团絮中间都托着一颗黑黑的籽悠悠地飘向高空,飘向远方。那是三棵树的精灵,这些精灵们肯定是去绿化荒芜的悬崖,给路人荫凉,给沙砾的江岸、沟壑一遍绿色,让每一只鸟都有一个自己的窝巢。于是唱起自己都不知道的歌来。一个社员把我拉住说:“看你就是城里的娃娃,来这里干什么呀?”我说:“听说要砍这三棵大攀枝花树,来看看。”其它几个社员笑了。那个社员说:“我们公社的社长都不敢砍。那个敢砍?”另一个社员指着东南方说:“你去问问寺庙里面的老师、校长,他们是有文化的人,敢不敢砍这三棵树?”我才注意到那寺庙已经被挂上三棵树小学的牌子了。里面四根红色的柱子斑斑驳驳,神台虽还在,但什么也没有了。突然两个社员进来把我拉了边朝外走边说:“这不是向大哥家娃儿吗?!这里面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你胆子也太大了。”并说县城里前三天有一个姓吴的六岁娃娃哭着回家告父母被财神爷打了。父母见孩子的左脸上有一个大人的手掌印。拉着孩子冲到演财神爷的杨小花脸家讨公道。小孩说不是杨小花脸打的,把父母带到财神庙内,指着白天被人们放倒的木刻财神爷说“我撒尿在它脸上,它就爬起来打了我一耳光。”一下惊吓得父母拉着娃娃跪在地上边磕头边求财神爷饶了娃娃。但姓吴的娃娃第二天还是死了。我说:“杨小花脸家,就住在我家斜对门,怎么我不知道?”大人们议论了起来:“这娃儿胆子太大了。”“以后不当官,就要当匪。”“神都不怕的人,以后不得了。”“财神爷打人的事,怕是有人编了来吓人的?”“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这三棵树因神打人的事保住了。”“……”

五十三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三棵树那地方,几乎把那三棵是什么树也忘记了,那改成三棵树小学的寺庙更是没有了一点映相。只有吴姓娃娃和财神爷的传说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像真的发生过一样。但我也没有去落实过真假。今年,当我专门去到那地方。带着去的亲戚说:“三棵大攀枝花树都不在了。”我说:“为什么?”“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棵被人砍了,一棵枯死了,一棵被雷辟断也死了。”那被改成小学的寺庙,只剩有人高的一段残壁立在田野里。要不是亲戚指给我看、给我讲,我是不知道的。那三棵早死去的攀枝花,我是怎么也认不出那是人们当神供过的三棵大攀枝花树站立过的地方。在那遍田野里原来三棵大攀枝花平坝的东北边有了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园子、门前都在芒果树的树影下显得很是安静。三棵大攀枝花平坝的南边又长出了一排的攀枝花树,已经有十公分直径左右粗了。他们的旁边还有藩石榴,小的红椿,及一些杂树木,不远处还有一排香蕉林,它们都在田边地角自由地生长着,一派的欣欣向荣。

三棵树死去了,地名还在。我只希望以后再长大的树,人们再也不要把它当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