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觉得很奇妙,曾经共处一室、朝夕相处的人与人的命运会在某个点突然超着极端的两个方向伸展开去,或者同一个人在某个时间做了某个看似微小的选择其实或许此后一生都走上不同的路。这个道理说起来好像觉得很平常,但当这个概率变得很高、道路之间分岔得过分遥远,还是会令人不禁唏嘘。而且这种岔路很多时候是不可控的,并不是你自己做了多少努力就会有所改变。
这样的事实放在某些方面让我觉得愤慨,比如,似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从来没有实现过,反而是见到身边各种出卖底线的人越来越暴发、平步青云,而踏实诚实的人屡屡被命运捉弄,过得并不顺利。这让我疑惑,是不是这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过得坎坷的老实人编出来安慰自己的话语。
因为工作的缘故,接触的客户多是些金融机构,来来去去很多满嘴跑火车圈钱的人,也有很多非要把自己当领导把别人都当狗的暴发户/红二代,还有一些做着暗着政府生意或者帮官僚背景人“理财”(洗钱)的人。看多了,就觉得好似在这个时代玩转资本市场的都不是什么踏实做生意的善类。
以前有个朋友的朋友,常春藤某校博士毕业后从银行跳到基金经理,一副人生赢家的样子说:“以前的胜利成就都是在战场上,现在战争不再是真见血了,如今最大最辉煌的是资本市场。”我当时就对他挺不屑的,现在依旧不屑,在我眼里,那些动不动张口几千万几亿deal的银行家,他们创造的看不见的所谓“价值”(多半是贷给了地产商去造楼,要么就是抬高发行价帮企业上市圈钱),还不如一个路边捏泥人小摊上手艺超群的师傅给小朋友带来的真真实实雀跃的快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资本市场让穷人更穷,富人更富。道理很简单,物价楼价的飞涨,使得有资产、有闲钱做投资的人越来越收益其资产的增值,另一边,穷人越来越难支付水涨船高的生活费用,与买房子置业的距离越来越远。
而且还有个更讽刺的现象是,你越富有,各种优惠、赠送恨不得向你涌来,你越穷,你越是需要为你消费的所有东西额外买单;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申请信用卡,各种白金卡(申请条件是年收入过几十万或存款上百万)返利、返礼品,各种利率优惠不断,而普通卡往往什么都没有,还得交年费。
在香港,就医是个十分明显的例子。你若是家里有钱,大有家庭医生照顾,若是在投行工作,医疗福利更是好得基本不用你出一分钱;可是经济情况不那么好的人呢,暂且不提香港公司都根据职位高低给医疗福利,私人诊所看一次病光是见一见医生就350到1000多元不等(未包药费),如果要做个化验之类的都是好几千,如果去医院做胃镜是要上万的,哦对了,拔一颗智齿都要三四千块,就不提手术了。这种价钱,公司的普通员工保险根本没办法补贴多少,试问这样吓人的价钱如何让人有病就医。
所以我觉得很多所谓银行家、成功商人、有名律师/医生,发达致富的成本是出卖自己的底线。他们要么觉得那不是底线,要么就觉得底线本身不值钱。
于是穷人觉得富人都是贪婪又可恨的剥削阶级,富人觉得穷人都是群不努力或没能力的蠢蛋。在这个到处是战场的城市,好像每分每秒都要争要抢,于是人人浮躁易怒,像只充满气一触即发的气球。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越来越敬佩一些对美好的事物、善良品质有执著的人。比如在距离中环十分遥远的离岛坪洲,是交通不便、只有坐船才能到的一个岛,唯一一个私人诊所是一个老医生开的,50年来坚持只收穷人3块就诊金,恐怕是全香港最最便宜的诊所了,老人家并不住在那里,每天一早就坐船去坪洲给人看病,78岁都不言退休。这样奉献了50年,只为报答当年坪洲乡委会保荐他参加医考、获得执照,在今天所有医生都成为中上层阶级的香港,这样的有情有意的老医生像是金庸的小说里才会存有的人物。
又比如中环一条小巷里卖素食的小餐馆,开了许多许多年,现在三菜一汤还是25块港币,周围的其他餐厅商业换了又换、价钱租金一直水涨船高,老板一家人依旧早起忙碌一天维持低价,其实若是直接把自己这间铺租出去所赚的钱远远大于自己这么辛苦赚来的钱。所以维持这家店对老板来说的意义已经早不是赚钱了。
可是这样心存善意的人并没有好报,老医生的诊所护士有日发现老人家反常地没来上班,去他家一看,才发现老人家已经倒在地上过世了,走的时候就这么孤身一人;素食店老板也说自己也是勉强才能维持经营,食品原材料各种价格都飞涨,很多时候要把自己家人拖来店里帮忙。
所以我意识到,做一个善良的人或坚持一些有原则的事,只能是为了自己心里踏实,如果还指望能因为自己的善良得到命运的眷顾或社会的帮助,那基本都是要落空甚至心里失衡的。
善良和正直,在香港上海这类金融地产主导一切的城市或许真是不值什么钱的,而且有时候,要坚持、保护自己的善良还需要很强的能力与处世技巧,不然会被人利用甚至欺负。
我读中学的时候,上的是一所竞争激烈的全国重点,不仅学习上竞争火热,各种阴着暗地里来的争斗也完全不罕见。隔壁班有个女孩,一直勤奋且正直,班里女生拉帮结派她也一直没有跟随任何小群体,但是通常这样的人就成为第一被拉上靶子、排除异类的目标,于是她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遵从从小被教育的道德思想,却要忍受这样的欺辱,久而久之,她得了抑郁症,要靠药物控制自己的情绪,结果这点也被宿舍和同班同学发现了,在一次被集体嘲笑后,她一头撞向教室墙壁......还好那天没出人命,可从此也被同学更加变本加厉地耻笑。我一直觉得,人性的恶在少年时候最容易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反而是成年了以后碍于社会压力和法律会稍稍粉饰。这个女同学后来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初三的时候我让她从宿舍搬出来,住在我租的房子里,她的抑郁症慢慢好起来,但之后一直还是有阴影,高考没有考好,去了一家三流学校,在那里她想洁身自好,却又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同学排斥,一直也过得不开心,对人生充满了失望与放弃。
十多年后,在职场上,我的第一份工作中,我碰到一位心底正直的上司,一直鼓励我做各方面勇敢探索尝试,自己毫无保留教我各种经验与专业知识,直到今天我都感激他。可惜他后来调去内地地产圈,在那里被勾心斗角的公司文化、缺乏效率的体制和只想赚快钱的股东所累,跳去了一家小公司做高层管理,可惜小公司里原本的高层更加排外、股东更没有远见,听说他现在去了一家更小的公司,只做武汉市场。
我有很多次在内心发问,难道正直/善良真的非但不能为人带来好运,反而要遭来仕途上的滑铁卢,更要受一些人的恶意陷害?或许答案就是这么无奈。于是有那么三年的时间,我在工作上开始修筑自己的心眼,虽然依旧不做任何低于自己底线的事情,但为了要防小人,我必须千丝万缕想透小人可能陷害我的所有招数,然后有所预防。为了保护自己的底线,我比老是想各种阴招的人还想得多。终于,在一个对下属无比堤防、推卸责任的老板手下,我也升职了。
可是这样很累,身体也开始出状况,上个月去看医生,拿到一纸写着“疑似皮肤癌,需立即手术切除”的诊断书。做完手术的夜晚,得知以前大学同系的一个人在做了某个高官的爪牙、搞了各种丧失道德的政客把戏之后,竟然今年风光无限地被沃顿商学院录取了,秋天就要开始读MBA了。那天晚上,我先是觉得特别凄凉,还有各种无奈、愤慨,到之后哈哈笑出声,坦然接受了人生就是可以那么无常、讽刺、与“善无善报,恶无恶报”,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之后我反而觉得特别释然了——为什么一定要挣扎着等待命运的公平呢,既然没有姻缘际会成为社会成功人士,那么我索性就坦然做个小人物,追求一些细小的自我欢乐就好了。
第二天我的辞职信便出现在了老板的桌上,第三天很多同事消息灵通地迫不及待问我要跳槽上哪儿高就了,我说裸辞啊,我要休息段时间,他们皆无语,然后问——那钱哪儿来呢。我说:其实你若是不那么沉醉于买楼与买名牌,辛苦工作五年的存款还是够花个一年半载的。
另外,我当然没有告诉他们的是,我已经计划好辞职后开始申请学校,明年争取去读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设计,重新踏踏实实从本科读起——对,本科开始,在我那个新闻学士和地产硕士学位之后,终于只为了自己喜欢的事物而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