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国际体制的几种选择


  由于G20的问题,是未来国际秩序构建中的重大问题。因此,我想从未来国际体制的选择,这一角度来切入。

  未来国际秩序的构建,我想,是两方面进程的一个汇合。一方面,乃是目前正在推进的关于全球治理的重要议程的提出,这里,包含着一系列重要国际机制、体制的建立,而这些设施的构建,就需要有多边、双边的重要峰会来加以沟通、协商和确认。除此之外的另一个方面,我觉得,还要有一个比较大的构想,也即,从中国的立场,同时,也从整个国际发展的背景出发,今后国际体制的构建可能是一种什么目标模式,这是个重大问题。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考量,我们在具体的运作过程当中,就会出现刚才几位同事都讲到的,要么,只是从一己角度提出问题、要么,失去自我;或者,只注重具体领域,而失却总体目标的考量。我们今天既要有一个自主性、主体性、总体性的考量,在关怀天下的前提之下,来谈每一次对于全球治理的具体推进。

  这是我讲这个题目的主要背景和想法。

  回顾历史,近代以来国际制度的发展经历了几百年的锤炼。有很多历史教训,但也有很多宝贵的经验和积累。

  近代国家体系始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建立,这是重大的时间关节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欧洲人的发明,其建立经过了不止一个条约,而是有好几个条约的签订,一起构成了威斯特伐利亚这个系统。1648年确立的这个系统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关键的意义就在于,自此,国际问题不再由教廷号令天下,虽然,在此之前也并非只是教皇一人说了算,世俗君主也还是不断地在跟教廷竞争。但1648年之后明确“民族国家至上”的原则,这是非常关键的变化。这个变化对于之后国际秩序的稳定,特别是对于新兴国家(我们是既古老又新兴的国家),以主权来保障自己的权益,起到了很关键的基础性作用。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标志着欧洲“三十年战争”的结束,也被认为是近代国际关系史的开端。自此以后,“国家主权至上”的原则被确立

  但是,争论没有停止,政治学家们经常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很重要、非常关键,整个国际发展没有一个民族国家,就不成体统。但是也有另外一个观点,历史学家出来说话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以后,世界太平了吗?仗打得少了吗?到了20世纪,打了一次世界大战还不算,还要打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现在,还有人蠢蠢欲动,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太平。所以,这还是一个问题。

  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拿坡仑推广民主,并且,也在此同时发动了欧洲扩张的战争。当时,从体制上说,属于比较保守的欧洲君主体制国家(其中包括英国、俄国、普鲁士),联合起来打败了拿坡仑。打败拿坡仑之后,1814-1815年确立维也纳体制。那么维也纳体制最重要的实际后果是什么?恩格斯曾经说过一句话:“1814年之后欧洲出现了百年和平”。“百年和平”是专有名词,这中间不是说没有战争,比如说克里米亚战争,德国统一战争,局部还是发生了战争,但是没有全规模的欧洲大战,这是事实。

  为什么维也纳体系能够取得相对的欧洲百年和平这样一个局面呢?一些重要的学者讲过,维也纳体系只是一个保守主义、君主专制的同盟。我不只是这样认为。我认为,它恰恰是当时欧洲多种文明并存的国际体制。因为,参与维也纳体制构建的重要角色中,有来自日耳曼、安格鲁萨克逊、欧亚地区的俄国的等等。这实实在在地是多种文明并存的国际制度的一次重大实验。这会对今天提供一种启示。

  多米尼赫.列文有一本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一世的新著,他在送我新书的时候,特别强调,他说要纠正一个看法:1812年俄法战争,拿坡仑入侵俄罗斯,按照托尔斯泰的解释,这是一场人民战争,结果,把拿坡仑打回老家去了。托尔斯泰只写到1813年,他没有讲关于1814年整个维也纳体系的建立。但是,今天是书展的演讲,我讲一点读书体会。列文森认为,更重要的历史转折点在于,维也纳体制构建的过程中,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甚至起到了一个主导性作用,亚历山大一世在1814年4月进巴黎城的时候,那一天阳光灿烂,骄傲的巴黎居民居然夹道欢迎。欢迎来自战胜国——俄国的国君。这似乎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但是,据记载,当时巴黎居民对俄国沙皇的感觉,并没有觉得他是一个占领者、或者是战胜国,而认为他恰恰代表着一种均衡、实力、以及秩序的稳定。当时的法国也是王政复辟,进入保守时期。

  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关系,居然这么快可以转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但这些问题还远远没有深入研究。战胜国和战败国之间,不是成了战胜国、甚至不只是建立战胜国为主导体制就完事了,战胜国还得实现天下归心,这是关键。

  维也纳体系之所以确立,并维持“百年和平”,还不仅在于国家间关系的一种新含义,而且,在于国家内部体制。欧洲从19世纪至少40年代开始是“三教并立”: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并存,在一定程度上融合并且相互交织渗透。这样一种三教并立的历史过程,比较复杂,我不在这里展开。举两个例子:1848年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当中说,工人的解放是有历史条件的,只有当工人跳出小的手工作坊范围,只有当工人处在一个能比地方教堂尖顶更高的境界,社会主义才能实现、工人才能解放。只有当所有人取得自由的时候,个人才能自由。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并不矛盾。我这里讲的自由主义并不是无法无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是,自由始终是处于法制之下。再比如说俾斯麦,他统一德国,曾经是被成为民族统一的英雄,虽然,这个人物到今天为止还有争议。但是,他是作为民族主义的代表人物,但恰恰开始实行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男女同工同酬、工人最低工资标准,这是俾斯麦推行的。现代社会民主主义、现在欧洲福利国家最原创最基础的那些东西,最早出现在德国、英国。欧洲内部的“三教合一”,对于外部国际体制的稳定,究竟起到了一种什么样的作用,值得我们花很大力气去加以研究。

  我还比较关注雅尔塔体系。它的主要含义是大国合作、主导世界。联合国有个安理会,二战结束之后,纠正了一战之后国际体制过于孱弱的状况,对于确保国际秩序的稳定,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大国间的合作,要靠利益的驱动和平衡。有关中国国家利益的那些事,各大国也背着我们做了不少决定,不在这里一一展开。不管怎么说,雅尔塔体制直到今天还在管用。

  冷战结束后关于国际秩序有更多的讨论。谁都不知道世界往哪里走,福山说历史终结了,背后是美国主导的西方世界主宰一切,甚至说单极世界到来了。前两年参加一个国际大会,职位相当高的一位美国政要做了一个演讲,当时是2010年俄罗斯梅德韦杰夫执政的时候,梅德韦杰夫的取向,看上去是比较接近西方。于是这位美国政要说,现在,是真正“构建北半球民主共同体”的时候到了,美国、加拿大、欧洲、俄罗斯,我们要联合起来,一起构建一个“北半球民主共同体”。我当时正好在场,讲完话我和这位美国政要就一起进餐厅了。这位老先生问我,他今天的这个讲话是不是有点过于挑战中国了。他的问题让我觉得有点突然,然后,他又问了一遍。我回答说:您今天的讲话内容确实很复杂,我们可以讨论。我说,您说要建立“北半球民主共同体,”但是,有不少国家正在学习民主、正在实践民主,正在推进民主,倒不一定是您所说的那种民主国家,那么,您的“北半球民主共同体”要把这些国家置于何处呢?这位老先生说,我不是说过G2,你们不愿意吗?我说,这是比较大的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但是当人们还在努力地学习与实践民主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您一下子提出“北半球民主共同体”,会造成什么结果呢?他说,结果很简单,你们可以和伊朗、土耳其、印度、巴基斯坦,等等组成你们的共同体。我说,这样的结果,不就是相互之间的confrontation(对抗)吗?说到这里,这位老先生说,今天我们的话就谈到这里,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见诸媒体。冷战之后,特别是西方朋友,对未来国际秩序这个问题有很多考虑,也提出一些想法,但其中有一些不太符合实际,也包含有太多的意识形态的成分。

  通过回顾过去这一系列国际秩序问题的探讨,来展望今后体制的建立,我觉得这是一项必要的工作,我们无法平地建高楼。

  今天人们思考这一问题的角度很多。一些原来的传统流派和观点,也正在出现既被沿用、但也正在变型的状态。比如,有些国际朋友,包括澳大利亚的朋友,提出了很多想法,他们经常提到中国和美国在东南亚做一个切割,美国应该让出东南亚、让中国成为主导。这是否现实呢?是否还需要和东盟的朋友多商量商量呢?我并不认为,传统的地缘政治观点可以被一成不变地用到今天。

  全盘回到雅尔塔体系,能不能行得通呢?大国主导和主宰的局面是否都能够为中小国家所接受呢?

  国内也有不少讨论,比如说,有人提出了中国传统中的“天下秩序”如何运用与当代的问题,而且讨论越来越深入,涉及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这个方案有一个积极含义,是以中华文明的高度,超越近代民族国家的界限,并且以天下一家的情怀,来创造一种新秩序。这一构想主要还是针对威斯特法利亚体系,认为凡是“国际政治”,弄到结果,就一定还是“民族国家”的政治,“民族国家”的利益,我觉得,的确,当今有些大国说的是“国际政治”,但做的是“一国至上”的政治。“天下秩序”肯定还是体现了中国特色。我认为,体现中国特色是好事,但怎么接地气,怎么跟G20、“一带一路”这些具体的治理问题接上轨,可能也要深入全面考虑。

  “一带一路”以及G20这样的一些构想提出之后,中国人的主导性意识加强,而且我们有了大量的创新性的实践。“一带一路”当中最核心的东西,是以体制性的和非体制性区域合作的方式并行推进,一方面,我们有比如说亚投行,另一方面,我们不像一些国家,不管对方需要还是不需要,拼命地构建以自己为核心的区域合作的大概念、大系统。今天,很多国际冲突,跟这种对冲性的区域一体化过程有关。你以为你自己站在一个高度,或者你以为你自己在这个区域是主导性地位,这样做的结果,就会烽烟四起。

  我们关注体制性的建构,既量力而行、也注重多边合作;不搞势力范围,也不应搞单边主义,比如亚投行。更广泛地说,我们通过G20这样的安排,谋求国际合作,特别在当前,力争摆脱金融危机的后果,打破贸易保护主义壁垒,加强对发展中世界的投入和帮助,我们在这些方面提出议程,勾画我们的未来体制,也尽力而为地提供我们的努力,但不能仅限于一时一地的利益得失。我们通过非常务实的各种经济项目的推进,在这个过程当中学习并且增长我们的能力。我有个感觉,中国人目前国际运作能力,还有待提升,越是国际化向纵深推进,内部体制中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就会暴露得越多。无论多边还是双边,国际合作越深入这些问题都会出来。G20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中国人如何在新形势下践行全球治理。

  总结刚才所讲的国际体制选择的历史经验,我觉得,未来的国际体制应突出三个要素。

  第一,多种文明并存。这当然离不开以我们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客观背景。

  第二,大国合作。“霸权稳定论”恐怕是行不通的,但国际经济的发展,还是要靠大国合作,特别是大国政治合作和安全合作,没有大国之间坐在一起摆平,下面的事情就难做了。

  第三,大小国家的均衡与公平。最近基辛格写的《论世界秩序》这本书里面用了“均衡”这个词,它不是简单的balance,而是讲究更高水准的、动态性的、内容非常复杂的一种平衡,这很值得我们研究。中国人目前推行的基础设施建设,福山先生有过这样一段话:战后西方搞过很多对发展中国家现代化道路的援助,但是成效有限;到了80年代之后,在民主理念下,又支持公民社会的发展,比如说医疗卫生、社区建设,但是如果没有道路、桥梁、等这些基础设施,怎么做?他说,中国人支持基础设施建设的这个做法是有道理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中国人做事,并不是一定要得到外国人的批准才能做,但是老外们的评价,可以作为参照,判断哪些事可以做得更有成效,更持久均衡。

  总的来说,还是要回顾历史,总结过去每一次国际体制转换所带来的经验和教训,使我们在未来国际构建的过程中,能够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