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恐迟迟归


 

 

 

    八个孩子,八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母亲无力养活。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或被送或被卖,最后只剩下石美姬。然而那一天,石美姬被日军打得浑身是血。和女儿抱头痛哭的母亲,决心卖掉这最后的一个孩子,指望带给孩子一条活路。

    石美姬记忆中的童年,是被日本人侵占的潮州。父亲被日军炸弹炸傻后饿死,母亲靠着帮闽西客商浆洗衣服,艰难养育七子三女共十个孩子。大儿子在街头谋生时被日军打死,二儿子为躲抓壮丁根本不敢落家。

    四万日元,相当于今天的四块钱。十一岁的石美姬,被卖给一个客商作丫环。

    毒辣辣的太阳,烤得码头要起火。头一天,母亲仔细浆洗了女儿仅有的三件上衣、两条衣裤,密密缝好补丁。母亲这天一早给女儿穿衣梳头,一边流着泪,一边叮嘱着女儿,以后没有妈在身边了,自己要知冷知热,要听主人的话,要勤快灵活……。码头离家远,母女俩紧紧拉着手,早早就朝码头走。终于走到码头了,看到客船的一刹那,母亲叮嘱念叨的声音戛然中止,抓着石美姬的手一紧,拽着她停了下来。石美姬感到像是有雨滴掉到自己的脸上、头上。抬眼一看,发现母亲汗珠和泪水一起扑簌簌地往下落。她脸色煞白,张着干咧的嘴,两眼惊恐地瞪着客船,身子微微发抖,支持不住地要往地上倒,像是突然遭遇一头饿狼。

    懂事的石美姬,两手搂着母亲的腰,扛扶着母亲,一步步挪向客船。每走一步,石美姬觉得母亲靠着自己的份量多了一分。终于挪到通往船舷的活动梯,石美姬再也支持不了母亲的体重,母亲沉沉地瘫落坐到火烧火燎的台面上。石美姬向主人要来一碗水,喂给母亲。母亲喝了几口水,慢慢定下神来。客商递过来一沓钞票,母亲的泪又簌簌地流了出来。抖抖索索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钞票。离那沓钞票越近,手抖得越厉害。于是,石美姬从客商手里接过钞票,一一数好,再交到母亲手里。

    船终于起航了。船尾的石美姬,双手紧揪着自己的小辫,泪眼盯着瘫坐码头的母亲。母亲身影慢慢变小,变成一个黑点,黑点慢慢淡得看不到。层层热浪、空濛碧海之外,是台湾岛。

    战乱年代无奈卖儿鬻女的一家,母女二人还能再相见相认吗?

 

 

    无论是战乱年代的卖儿鬻女,还是太平日子的儿童拐卖,骨肉分离对于父母,特别是母亲,都是撕裂心扉的伤痛。泣血的牵挂,会终其一生。

    诗人痖弦,河南南阳出生长大,十七岁离家,被时代大潮裹挟到台湾。从此海峡相隔,与父母彼此生死不知。晚年回乡探亲,只能到坟茔拜见父母。母亲临终时说,“我儿子回来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而子女被拐,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灭顶之灾。骨肉分离的那一天起,日子就被剁得七零八落。家里不再有欢声笑语,不再有饭香美景,有的只是自责煎熬,以泪洗面,夫妻反目。那些独自寻找的一方,有的哭瞎双眼,有的客死他乡。碎了骨头不能喊疼,喊疼也无人听。

    儿子智智被拐,父亲宋怀南崩溃自杀,母亲张雪霞苦苦寻子二十五年,终于幸运找到。此时,智智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福建的罗女士,被拐时只有五六岁,在志愿者帮助下,找到重庆的生母。罗母在她被拐后精神失常,罗父已经去世。母女再次相聚,疯癫的罗母一转头跑到罗父的坟头,哭着说“孩子回来了!”

    另一位母亲,从丢子的那天起,就一直是丈夫拳脚相向的“沙袋”,直至被逐出家门。后来,做人贩子的卧底,差点儿丢了性命。带着一个女儿到广州给人当保姆,女儿却得了白血病。她对记者说,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没在人前流过泪。想哭的时候,她就拼命让自己笑。“没人会帮你,再苦着个脸,人家不就躲你更远了?”眼泪熬成了粘稠的血液,流遍她的全身。每一次泪涌,痛苦都是翻腾整个生命。寻子二十六年无果,她还在笑着。

    如果,母亲千辛万苦找到失散骨肉,而子不认母,又情何以堪呢?

    叶金秀就是这样的一位母亲。

    叶金秀的儿子六岁被拐,丈夫因受不了失子之痛,最终弃她而去,夫妻俩十几年再没见面。她坚持四处寻子,曾摔下悬崖,哭坏了眼睛,欠下数万债务,后来靠捡垃圾为生。十八年过去,终于见到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时,她泪已流干,只能干嚎。她得知儿子生活很好,养父母还要给他一套房子,而自己是一身的病、一身的债,于是叶金秀只向儿子提出,一起去找回他生父,一家三口拍张全家福。因为半年之前,她和丈夫通过一次电话,得知他一直住在一个破庙里,经常吐血,可能时日不多。然而,对这一点可怜的愿望,儿子当时未吭声,过后就消失了。叶金秀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好,吐血,视力下降到近盲。她一边挂着QQ苦等儿子露面,一边准备遗书,希望死后捐献遗体,将获得的一点报酬偿还十八年寻子的欠债。

    如果把五千年的中国,看做是一位母亲,那么台湾,自然是她的骨肉。分隔七十年,是不是也在上演一幕子不认母的历史剧呢?

 

 

    2016520日,台湾地区新领导人蔡英文就职。五二〇仪式加庆典,一共持续了三四个小时。炎炎烈日之下,台北凯达格兰大道,大型文艺汇演“台湾之光”,讲述了当下台湾人眼中的台湾史。

    先是出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一群清朝官吏。他们顶戴花翎、着蟒袍,耀武扬威。台上有化浓妆、着清服的官员,夸张地四顾、指点。台下是一群清兵,前胸后背缀着白底的“勇”字。现场解说是,清将施琅攻占台湾,台湾于是成为清朝的殖民地,汉民大规模移居台湾,原住民被迫迁到山区。

    然后,挥枪四指的日军出现。军帽、军服颜色旧黄,皱巴巴的,不合体地裹在演员头上身上,像是学生剧团临时租用的道具。接下来的一幕,是被日本人强征上战场的台湾青年,和挺着大肚子的妻子痛别的场景。现场解说员提到,清政府和日本签署了《马关条约》,于是台湾又成了日本的殖民地。

    后来,头戴抗战时期国军军帽、身着皱旧军服的士兵呈一字队列入场。他们肩荷步枪、腰扎皮带、斜挂瘪子弹带,松松垮垮地走来。解说词里讲,日本投降,国民政府接管了台湾。这段历史花时间最长的,是重现“二二八事件”。在国军滥杀无辜之下,台湾百姓紧急推举士绅向政府请愿,结果这些士绅统统被押赴刑场枪杀。演出像慢镜头一样,再现刑场上那些士绅逐一被枪决的过程。一排士兵站在一排被绑缚的人后面,第一个扮演士兵的演员举枪,音响设备传出一声带回音的“砰!”,他前面扮士绅的演员侧身倒地。倒下时,一条腿还夸张地在空中缓缓地落下,划着弧线。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倒地,划着同样的弧线。

    充分展示的“二二八事件”,以及和被清朝、日本“殖民”的表演连在一起,表现出了台湾人的历史悲情——无论你是清朝、日本还是国民政府,乃至于之前的荷兰,都是外来的统治者,台湾人只能无助地在外来统治者之间辗转。但是现在,我们要自己做主了。

    这就是台湾人的“主体意识”——恩断义绝,离母而去。

    可是,藕断丝连,骨断筋连,千丝万缕,你怎么断得了?

 

 

  幼年被拐的智智,脑海中总有段记忆,是关于一个多山、冬天会下雪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出生地贵州。他清楚地记得,他会的两首诗,一首《咏鹅》,一首《春晓》,不是养父母教的。在养父母家时,他总是下意识地一个人默默地背诵这两首诗。

    美丽宝岛上的同胞,谁的童年不学《咏鹅》、《春晓》?谁人不知《史记》、《西游记》、《黄帝内经》?恢宏五千年的中华文化,你岂能断得了?

    地质构造上,台湾与大陆本属同一板块;地质成分上,台湾是与福建、浙江相同的酸性岩浆岩体。千万年的一体基架,你岂能断得了?

    捐髓救人,只有基因高度相合才能如愿。台湾的慈济骨髓库,献给大陆的占总捐献的一半,比献给本岛的还多。几千年的血缘一系,你岂能断得了?

    早在火烧赤壁、华容道释操的那个时代,孙权就派万名水军渡达台湾。以后的历朝历代,逐渐深耕台湾的治理。中间虽然屡受外邦滋扰乃至短暂侵占,但台湾与大陆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联系越来越密。枝清蔓晰的悠久历史脉络,岂能被淡化、被雪藏?你又岂能断得了?

    台湾,你的灵魂、骨架、血缘、过往,中国烙印无处不在。你不是“亚细亚的孤儿”,你是母亲十月怀胎、泣血含辛的骨肉至亲。弃母之子,你可知母亲的痛?

    中国,这个世界上唯一五千年绵延不断的文明古国,鼎盛时期的国土面积,是1500万平方公里。曾经的台湾版中国地图,也是一叶1141万平方公里的“秋海棠”。叶尖在新疆帕米尔高原,叶柄在山东半岛,外形舒展圆润。而近代衰弱,丧失面积近60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半个欧洲、或近乎一个澳大利亚。香港、澳门,还可以回归,更多的地方,已永远消失在历史的版图里。地图上曾经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后来那个括弧也消失了。

    中国母亲,曾经大病一场,被眼冒绿光的饿狼包围、撕咬,折磨得奄奄一息,儿女一个个被抢走。你能想得到,面对接连不断的丧子之痛,祖国母亲,就和石美姬、痖弦、智智的母亲一样,和罗女士的疯母、强颜做笑的母亲、只想和儿子照一张全家福而不可得的母亲叶金秀一样,曾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钝刀割肉,撕心裂肺,泣血牵挂,眼泪流干……

    离母而去,于心何忍?

    “母有众儿俱母怜,儿无别母儿谁乳”。如其孤身风雨,何不归母怀抱,回归大家庭,兄弟齐心,共享、共创祖脉中兴的荣光?

    游子,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认母,一定会回来。

 

 

  四十年过去,已五十多岁的石美姬,重返潮州寻亲。

  辗转找到母亲的住处,石美姬在门口遇见一个在玩耍的女孩,家里没有大人在。女孩问她找谁,她说是从福建来找母亲的。让石美姬意外的是,那小女孩竟然说:“我知道你!奶奶常提起你!”

    小女孩是石美姬三哥的女儿。战乱结束后,三哥四哥都陆陆续续设法回到了母亲身边。再见石美姬时,母亲已经九十二岁,已不认得这个当年数钱卖自己的女儿。

    这是在20155月,八十岁的石美姬老人,向记者讲述的认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