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道


 

 

 

“曹丞相,关某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抑扬顿挫的声音,让一家三口沉浸在袁阔成先生演义的世界里。

 

声音来自儿子的iPhone6手机。手机放在餐桌上,离青椒肉丝、红烧茄子、醋溜白菜三盘菜不远。餐桌上方是一盏LED水晶灯。在静谧柔和的灯光下,大家低头进食,思绪牢牢地被袁先生飘俏脆帅、出神入化的评书吸控着。

 

中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儿子在最后冲刺。晚餐时间打开手机,听下载的评书,是他喜欢的一种减压方式。

 

关羽曹操的华容道,2016年初夏黄昏的北京餐桌,两个时空,此刻水乳交融。

 

 

“曹丞相,关某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一模一样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在武昌南望山腰的一间大学宿舍。

 

声音来自我的一台收音机。收音机砖头大小,放在我的枕头边。那是1985年夏的某一天。中午12点到12点半,是我和同舍的弟兄们享受“央广”评书连播的时段,雷打不动。

 

我躺在一个靠窗架子床的上铺,弟兄们躺在各自的床铺上。大家摇着扇,一起闭目沉浸在袁先生的世界里,那个关云长义释曹操的现场。正午的骄阳泼泄下滚滚热浪,让窗外山林的葱绿,裹上了一层刺眼的白雾,但我们看不见。白雾中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鼓噪,但我们听不见。

 

关羽曹操的华容道,1985年盛夏的武汉校园宿舍,两个时空,那时水乳交融。

 

 

“曹丞相,关某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抑扬顿挫、略有沙哑的鄂北方言,把我的父亲,以及刘家巷的老幼尊卑,带入曹操三笑未毕、关云长现身的情节高潮。紧随的一声“锵!”,让父亲下意识地双足顿地。但周围的观众,听不见父亲时髦木拖鞋发出的脆亮碰击声,也听不到场外如潮的蛙鸣。场上咝咝做响吸食甘蔗的声音,也在那一刻消失。

 

声音发自皮影戏幕布后的艺人。幕布边悬挂着一把黝黑的陶制大油壶,油壶嘴里吐出五指粗的大灯芯,灯芯发出的明亮光芒,足以照亮幕布。灯花不时跳动,哔剥作响。微风吹过,灯光摇曳,使紧贴幕布上的皮影人物,和艺人操控皮影的节棍投影,明暗忽闪。

 

那是1950年代中期。我的父亲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刘家巷位于大别山南麓,是鄂北丘陵地区的一个百户人家的乡塆。皮影戏在祠堂前的广场上演。皮影幕布边的大油灯,是塆里此时唯一的光源。隔着幕布,灯光映照着老老少少一个个专注的脸庞。场边竖着的几捆甘蔗,在祠堂墙上留下参差模糊的投影。灯光推开周围漆黑的夜色,隐隐勾勒出祠堂屋脊黑黝黝的轮廓。

 

关羽曹操的华容道,1950年代黑夜的鄂北乡塆,两个时空,那时水乳交融。

 

 

华容道位于鄂中南,监利县城以北约60里的周老咀。关羽、曹操的华容道,处于荒凉沼泽,泥泞难行。今日的华容道,繁华似锦。时空流转,当年的人、物,都早已无影无踪。不过,在父亲、自己、儿子和在所有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华容道的准确地理位置无关紧要,华容道是荒凉还是繁华也无关紧要。让人如痴如醉的华容道,是评书、皮影艺术家演绎到自己想像中的那个样子。如果说,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有十亿个中国人就有十亿个华容道。

 

每个中国人,包括我自己,我的父亲、爹爹(爷爷)、爹爹的爹爹,我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孙子,在自己成长路上的某个时候,都要邂逅一次《三国演义》。就是这次邂逅,给我们的精神世界,植入了华容道,植入了官渡、赤壁、岐山、新野、荆州……。这些地名符号,和它们背后一个个金戈铁马的故事,让我们神往,陪伴我们一生。

 

时间,是一台最无情的超级过滤器。有缘来这个世界走一遭的芸芸众生,穷其一生汲汲营营的种种欲望,无论是传代传世的名望财富、与天齐寿的健康、还是亲情爱情的情感索求,或者,权力金钱打造的种种物质、精神图腾,都会被时间过滤得无影无踪。

 

能够通过时间自然过滤而永恒留存的,是那些大忠大义、大善大美,是华容道关羽释曹的故事,是马厩耶稣出生的故事,是梁祝罗朱。

 

 

太太手机响了,她赶忙离开餐桌去接电话。儿子餐毕,顺手带上手机里的关羽曹操,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上了门。一会儿太太回来,嚷嚷起来:“哎哎——,人哪儿去了?我还就喜欢听这段儿呢!”

 

儿子把房门拉开一条缝,袁阔成先生的世界穿门而至。于是,太太就在外边倚着门框,回到华容道上,会关羽曹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