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原名“准发小”,记传体小说连载)
文/潘国尧
九
高二那一年,农村的形势变化有点快,之前劳动力不能外流,一村的精壮劳力都困死在每个生产队百十多亩地上,就那点农活,还真不够一两百个劳动力干的。大伙儿每天就在地里耗着,谁的锄头举高了,就会被旁边的人嘲讽:吃饱了?或者,你他娘的想做队长啊?谁如果在一字横排的锄地队伍中超前超得厉害了,那些年纪大的农夫就会去他锄过的地里找茬,不是锄头伤苗了,就是土没挖松,然后把他拽回来重新干一遍,目的就是让他听话,别他娘的自找不自在,把大伙儿干活的速度给带快了,“你个狗日的上午把活都干完了下午跟阿多打炮去啊?”年纪大的教训说。阿多是村里的小寡妇,男人死得早,留下一串孩子要养,公婆不让她改嫁,却又没钱养家,村里的光棍多,“三分钱,半量粮票,放一炮”,这是基本的行情,公婆对此也只能看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多的生意还做到了邻村,东村有个“罗店王”,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做了某个国营食品加工厂的厂长,家里常常有冰冻过的鸡鸭鱼肉吃不掉,阿多就隔三差五地去拎一些回来。罗店王每次完事后总是要亲自把阿多送到村口,然后对着一地里干活的女人们喝道:败家的娘们,好好的东西都让外村人拎走了!干活的女人就逗他说:你怎么不把这好事留给你那几房儿媳妇呢?老头就叹口气说:爬灰的不要,统统的外销!
扯远了,总之,这样的的日子大伙儿已经过得太烦了。几年前,小个子第二次上台那会,村里几个年轻人就撺掇我叔到省城找活干。那会儿都是冬天农闲时节,大伙儿瞒着村干部,或者村干部也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村里的光棍们放一批出去,去省城钢铁厂敲石块,一天能挣块把钱。
那时这可是个大数字,在家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苦活,也就挣个五毛,就是自干五,而且还要到年底结算,结算的时候扣掉全家的口粮钱,不但所剩无几,好多人家还要“倒挂”,就是干死干活一年,到年底了,还倒欠生产队几十块钱划拉到下一年去还债。
这样的日子真是苦透了。偏偏俺们村家家户户开门就能见到江对岸的大青山,俗话说,山管人丁水管财,村里解放后男丁十分兴旺,全村20岁以上的老少光棍有三四十个,号称“光荣村”。有不少家里都是兄弟四五个,甚至最多的有8个,村里的一句俚语,叫“阿七阿八,桥头放鸭”,就是说的这一家。8个儿子中最大的快40岁了,最小的还在读初中,自阿八以上光棍七条。
阿八爹就天天耷拉着个苦瓜脸,有一天,公社牛福书记来地里视察,见阿八爹的苦瓜脸实在看不下去,就问你整天苦大仇深的就不能笑一个给我看看,“现在是新社会了!”牛福书记说。阿八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知道是新社会,可是我家8个儿子,我要给他们都解决新社会的放炮问题,短着一万块钱呢。
一万块,我的娘哎,牛福书记只好摇摇头走开了,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40块钱呢,不吃不喝20年才能挣够这个数呢,何况是年年倒挂的阿八家。
又扯远了。所以每年的冬天,村里的光棍们去趟省城,干两个月的活,天天喝霉干菜泡饭,到过年每个人能带回家三四十块钱。
胞兄从十四五岁起每年就跟着老光棍们跑省城,到二傻子读高一那一年,我娘就把他送到姨夫在邻县的工地上学做泥水匠,学了不到半年,他就把砌砖抹粉墙的活学了个顺手。因为读过初中,数学还特别好,后来姨夫就把看图纸施工的活也交给胞兄打理了,他的工钱也上涨到了老师傅水准,每月能挣三十多块钱。只是在外面吃饭是个大问题,顿顿吃梅干菜,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二傻子放学后除了割猪草,就是去小河浜里抓鱼。特别是暑假的时候,几乎天天就泡在水里,用毛竹片弯成直径一米多的大海兜(渔网),在水草底下或者哪个河湾的深水处兜鱼,每次总是能抓些鲫鱼、白条鱼,回来瞒着老娘,偷偷地把鱼腌了,往往几天时间,家里的瓦楞上就晒满了这样的鱼干。到了我爹借同事的自行车回家的那一天,二傻子就把这些鱼干装在化肥袋子里骑车送到邻县的工地上。
这些鱼干留给胞兄深刻的记忆,若干年后,已经做了小老板的胞兄怀念那些鱼干的味道,就去菜市场里买了一些回家蒸着吃,却怎么也吃不出早年的那个味来了。
总之,高二那一年,上课还是学了点东西,回家更多的是帮着老娘做些家务活。因为很多男人都可以出去挣钱了,日子似乎也好过起来,好多人家的草房都翻成了瓦房,也有外村的女人愿意嫁到“光荣村”了,甚至连阿八家的几个老光棍都娶了外村的媳妇,这让阿多失去了不少市场份额。虽说那些破房子还是不够兄弟几个分家,但是一大家子的人手多,四处拾掇一些断砖破瓦,竟也盖起了四五间平房。阿八爹的苦瓜脸也就慢慢变成了倭瓜脸。
过完年,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开始了,班里有好几个男生跟老师打了招呼,说是想到上海工地上做小工去了,他们说反正也不想高考,不如去挣钱,要不将来老婆都要娶不起了。老师就答应他们说,等高考结束了一定给他们发毕业证书。有这等好事,哗啦啦,好多同学就都回家了。我很眼馋,就跟我娘说,我也想去上海做小工。我娘说,上海也不用去了,就去你姨夫工地上吧。带信给我爹,回话说不同意,说就几个月时间了,有枣没枣下一竿子,高考还是要去考、
这样我就只好每天继续抄抄写写那些复习资料。教室里人少了,也安静许多了,二傻子就安心地准备高考。
7月流火的日子,叔家翻晒床底下的一些旧物件,居然翻出来几本线装的古书,有《说岳全传》,《水浒》,《林海雪原》等小说,我找来了对付着读一些,虽然那些繁体字有许多不认识,但是前后连着看,大致的情节也能看得懂。有一天,坐在灶头一边烧饭,一边就翻小说,刚好体育老师路过门口,见二傻子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就说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你还看小说?
我娘就把小说夺了要塞到灶堂的炉火中,我死活给抢了下来,说这两天我保证不看了,你把书给我藏起来,高考完了我再看。体育老师说,高考决定你以后穿皮鞋还是穿草鞋,你要是考好了,都不用下地干活了。
我点头表示听懂了,但是我心里想,那样的好事能轮到二傻子么?
晚上,我娘让开灯,叫我复习,我说算了,省点电费吧,该复习的都复习了,就看老天爷是否照应了。
到了晚上,胞弟偷偷地从床上下来,说我们去鱼塘里偷鱼去吧,给老大做鱼干。我说这个主意好,就把家里的那张大渔网(扮罾)扯出来,哥俩下水,各扯住渔网的两个角,在鱼塘里用脚踩水兜了几圈,往岸上棉花地里扔了好几条鲢鱼。我怕管鱼塘的来巡夜,说撤吧。胞弟说,再抓几条。哥俩就继续在鱼塘里兜。这时有几道手电筒的光在远处的水面上晃,我赶紧把胞弟拉到水草下躲起来,迎面朝上,留俩鼻孔出气。管鱼塘的听到棉花地里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就知道有人把偷了的鱼扔到地里了,几道手电光就不停地在水面上扫,但是没发现我俩,说偷鱼的可能逃走了,就把几条鱼扔回到了鱼塘里。
等管鱼塘的离开了,哥俩才从水草底下钻出来,但是鱼没了,更要命的是,刚才慌乱中只顾拉胞弟,却把渔网给弄丢了。哥俩就在鱼塘里摸了许久,死活找不到渔网了。这张网是老爹花了好几块钱在萧山买来的,弄丢了的话,他一定会抽我们耳光。但是在黑漆漆的鱼塘里摸了许久,还是没摸到,怕天亮了被人发现,哥俩只好先回家了。
偏偏第二天刮台风下大雨,河水暴涨,我娘叫我俩用扳罾去桥头扳鱼,但是她死活找不着渔网了。没办法,我只好说,渔网给沉到鱼塘里了,这一发大水,怕是找不回来了。老娘说,就等你爹来收拾你俩了。
这也成了二傻子与胞弟最后一次抓鱼的经历了。因为两天后我爹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回家来,跟我娘商量说,航运公司现在有顶职的指标,但是条件是要提前退休,才能让儿子顶替。那会儿顶职就意味着吃皇粮,可以逃离农村,我们班上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顶了父亲的职去城里上班了。
老爹跟老娘说,现在先办退休手续,过段时间再让儿子去上班。那么问题来了,让哪个儿子去顶职呢?我爹说,老大已经是泥水匠了,还是个熟手了,去顶职的话手艺就废了。老小要等到两年后才满18岁,按说二傻子最合适,“但是二傻子要高考,万一考上了呢?”我娘说,就二傻子这货,估计也考不上,让二傻子顶吧。我爹说,看看再说吧,但是单位里刚刚新组建了一个船队,正缺人手,说是每家可以先推荐一个临时工。我说那我去吧,老爹说你就安心准备你的高考,让老小去吧。
这样胞弟第二天就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做水手去了,没了胞弟,二傻子一下子感觉空落落的。但也正因为家里的这桩大事,我娘也就没记得把渔网给弄丢的事说出来,或者她根本就不想把这破事告诉我爹。这使得我少挨了一个耳刮子。
7月6日那天的傍晚,我娘特地多煮了一点米饭,因为第二天我要去镇上参加高考了,老娘把米饭盛在一个大号饭盒里,往饭里面夹了一筷子梅干菜,还放进去一个咸鸭蛋。隔壁的体育老师端着饭碗走过来说:放一个鸭蛋进去,让二傻子考个零蛋回来啊?不好。我娘说零蛋就零蛋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班里另外几个参加高考的同学结伴去镇上,书包里只放了一个饭盒和准考证、钢笔,到了镇中学,才发现很多考生都带了复习资料,趁着考前的一点时间还在拼命背诵着什么。我们几个则无所事事地在镇中学操场边上闲逛。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试卷都是打印的,纸张也厚,拿到手里有点小兴奋,因为从来就没用过这么好的试卷。前面那些判断题是非题,都只有1分2分的,二傻子嫌少,就稀里糊涂地做完了。后面是一道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文,记得好像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之类的一段话。我的文言文基础不错,这道十几分的题目自己感觉答的还可以。
但是最后那道作文题有点麻烦,好像是改写一篇文章,这玩意从来就没做过,平时作文,总是老师出题目,我们写就是,那有什么改写之类的,没练过,就傻眼了,也不知道怎么糊弄了,总之是时间到了,好像文章还没做完,卷子就被监考老师给收走了。